一位农民工的一天:打工在青牵挂是家乡 省吃俭用为儿还房贷

2019-01-02 07:15 半岛网-半岛都市报阅读 (245714) 扫描到手机

文/图 半岛记者 王永端

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身为农民工的张恋起习惯了早上5点准时起床。

2018年12月30日,离新年仅剩2天,早上5时的手机闹钟又准时叫醒了张恋起。根据之前的预约,早上5时前,半岛记者就赶到了张恋起在水清沟的居住地,等待起床后的他一道出门,目击并体验他全天的打工经历。

对于50岁的张恋起而言,在外打工赚钱除了补贴家用之外,背后还有未成婚儿子每月3000元的房贷。打工赚钱,是农民工远离家乡在外不变的谋生逻辑。

“打工在青岛,牵挂却在家乡。”张恋起说。

05:00

在外打工20年

每天准点起床

婚后就一直在外打工的张恋起,已经离开家乡济宁市嘉祥县20余年,一直在外漂泊的他,将妻子留在老家种植着全家人的8亩农田。

在张恋起看来,在外打工尽管辛苦,但总比在老家种田收入高。“8亩农田1年的收入还不如在外打工3个月的收入。”张恋起说,“就让老伴在家里照顾农田和看家吧。”

在外打零工的20多年里,让他这个农民工为之自豪的是,自己的两个女儿很出息。

“两个女儿都是大学毕业,一个是教师、一个是工程师。”老张说,“儿子稍微差一些,高职毕业,目前在南京的一家电子厂打工。”

张恋起不舍得自己一个人租房子,目前他和其他三名老乡合租了一个平房,每人每月租金仅100元。房子里没有暖气更没有空调,夜晚他们取暖的装置是被窝和电褥子,还有盖在棉被外的棉衣。

这个冬天,张恋起至少已有半月不洗澡了。“半个月前洗过一次,是在居住地旁边的一个公共浴池里。”张恋起说。

每天早上5时起床,已经成为同住四人的习惯。用存放在床边脸盆里的水简单洗把脸,张恋起就背着他的帆布包出了门,从起床到出门他仅用了不到10分钟。

这个冬天,张恋起出门后的第一目的地是崂山区株洲路。

眼下,株洲路已成在青农民工找工作或打零工自发形成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至于每天能找到一份什么样的零工、到哪里去打零工,张恋起完全不知,对他及众多的农民工而言,每天来株洲路就是碰运气。

05:40

一碗馄饨一碗汤

一顿早餐三元钱

在记者跟随张恋起当天,岛城的最低温降到-7℃。早上,人流、车流稀少。

出门不久,张恋起上了375路公交车,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此时的他才觉得身上有了一丝暖意。

公交车在黑夜里的路灯下一路奔跑,15分钟后,在中韩站点停了下来。张恋起将放在地上的背包拾起,随着车门的打开,他迈出了公交车。

下了公交车,张恋起的眼前已经站满前来找零工的农民工,他径直走到了一个露天的小吃点。“来一碗馄饨。”他向小吃点的老板吆喝着。之后,他找了一个马扎坐下,开始快速享用他那3元一碗的馄饨。

在外奔波的20多年,他习惯了麻利进餐。这大碗馄饨装进他的胃,他只用了短短4分钟。

吃完这碗馄饨,他还不忘向这个露天小吃点的老板再要一碗馄饨汤。他要将这碗馄饨汤喝进肚子,以保证整个上午身体所需水分。

“夏天可以随身带水壶,但冬天不行,带的水一会就会冰凉。”他说,“这碗馄饨汤能顶一个上午。”

当一碗馄饨加一碗馄饨汤进肚后,他向手上哈了一口热气,又提起他装有工具的背包起身,向百米外的株洲路走去。

当张恋起赶到株洲路时,已是清晨5时40分。海尔路东、株洲路两侧,黑压压地挤满了来此找零工的农民工。张恋起向东打了一眼在路灯下涌动的农民工,回头告诉记者:“早上6点前是找工作的最好时机。”

像千百个来这里找工作的农民工一样,肩上挎着背包的张恋起挤在黑压压人群中。涌动的人群里,张恋起不认识他人,他人也不认识张恋起。

“只要是来这里,每个农民工每天靠的都是运气,能不能找到工作,能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谁也不知道。”张恋起说。

05:50

拉开门就上车

雇主吓得不轻

株洲路两侧靠近中韩的路灯下,全是农民工,其间有大约3成的女性农民工。旁边还有穿制服维持秩序的保卫人员。这些保卫人员站在路两侧,向身边的农民工大声吆喝着不要到公路上。

尽管这样,但当一辆辆由远而近的车辆停下时,这些在保卫人员监管下的农民工还是会一拥而上,将车辆团团围住,甚至会在不经允许的情况下自行拉开车门钻进车内向雇主询问需要什么样的人去做工。

5时50分,挤在路灯下的人群中,如鹰眼般凝视着车辆的张恋起发现了“目标”——一辆小型轿车。

这辆小型轿车从海尔路拐到株洲路还没有停下来,张恋起和诸多陌生的面孔,就小跑着将小轿车拦住了。

这辆小轿车周围迅速围拢了10多名农民工。车窗还没摇下,有人就趴在了车窗边敲起了车玻璃,更有农民工主动拽开了车门,迅速上了车。

这些农民工拽开车门上车的举动,还是让雇主有所吃惊。“不要上车,不要上车。”车内的雇主向已经上车的4名农民工大喊,但无济于事。

“你招什么工,招什么工?”车厢里的农民工向雇主笑着追问。

“先下去,下去说行吗?”对于农民工主动上车,雇主开始后悔在到来前没有反锁车门。

没有机会进车的张恋起挤在人群里,使劲趴在摇下的车窗外,向车内的雇主询问着。

此时,现场秩序乱糟糟。

“谁会焊接?”雇主先是向车内的4名农民工询问。

当张恋起知道雇主要焊接工时,他赶忙离开车前,因为他不会焊接。

06:10 

抢到一份零活

一切还是未知

与张恋起一样离开这辆车前的还有多人,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背包,又如鹰般站在路灯下寻找着下一个到来的“目标”。清晨-7℃的严寒中,大群聚集在一起的农民工呼出的热气,在路灯下泛着丝丝雾气。

6时10分许,张恋起已经在严寒中和千百名农民工一样站了20多分钟。

此时,又有一个目标进入了张恋起的视线。这次,是一辆大型商务面包车。多年的打工经验,让他觉得这个目标应该是工地上来的。

张恋起第一时间向这辆车跑过去。

50岁的他尽管跑得很快,但他还是落在了别人的后头。他到车前时,已经有人很麻利地拉开了车门,他跟在第一个冲进车厢的农民工的背后,不甘示弱地也进了车厢。

这辆车的来头,应验了张恋起的判断,车的确来自工地。

面对车厢里连张恋起等在内的四五名农民工,雇主开始询问他们会不会搭脚手架和拆除脚手架。

“我会。”张恋起说。车内的农民工都喜笑颜开地称自己会干。

此时雇主从副驾驶座下车来到路面,开始打量起拥到车前的农民工,并询问起他们谁会搭建脚手架。

车前有人举起了手边说着边向车里挤。雇主又从车旁选择了4人,并要求4人上车。连张恋起在内的9名农民工加上被经特殊许可前往的记者在内的12人,夜色里被车载着,去往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工地。

车上的9名农民工互不认识,上车后的他们被运往哪里,每天能给多少工钱都不询问。因为,在他们看来能找到一份工作,肯定有工钱。

商务面包车在凌晨夜色下的严寒里穿过城市的宽阔马路,一直向北。

15分钟后,面包车来到了一个工地旁。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雇主下车拉开了后门。

记者和这些农民工跳下了车。此时是早上6:35,天仍未亮。

借助汽车灯光,记者发现这个工地的门口写有“××建设集团”的字样。记者查看自己的手机定位显示,该工地在青岛火车北站东北不远的位置。

随即,面包车的车厢后门被打开。招工的项目负责人王开明站在车后大喊:“穿上警示服,戴上安全帽。”

张恋起也随手从后备厢里拽出橘黄色的警示服和天蓝色的安全帽。当这些农民工穿戴好了警示服和安全帽,王开明拽开了工地的大门,所有的农民工进了工地。

“今天就搭建工地的脚手架,好好干。”王开明对着农民工扯开嗓门喊,“干好的明天继续留在这里,干不好的,就滚蛋!”

对于王开明“滚蛋”的喊话,没有一人反对!

这个工地的现场留下六名农民工,剩下的人被车载着继续向下一个不知去向的地方进发。

06:59

手拽肩扛难攀高

干一天活170元

在穿越城市的拥挤道路后,车来到了黑龙江中路靠近金水路的一个工地。

此时是6时59分,天已经放亮。

工地大门被打开,当车停下来,张恋起和其他另外2名农民工被放在了这个名为“××城市改造项目”的工地上。

“寒冬,这都是收尾的工程了。”站在工地上王开明对记者说完这话,又对面前的三名农民工说:“今天就拆脚手架,好好干。”

“你俩,拆脚手架。”王开明对两名年轻的农民工说,“高空作业每天340元。”

“你年纪大了,就扛脚手架和木板吧。”回头他又对身边的张恋起说,“每天170元。”

将拆除的脚手架扛到一边堆积起来,每天170元的雇用价在张恋起的意料之中。“一般每天就是160元到180元。”张恋起回头告诉记者。

说完这些价格,王开明在工地上转了一圈,离开工地不知去向。

现场留下了张恋起以及来自山东平邑30岁的孟建新和来自山东曹县35岁的冯洪亮。三人开始围拢着一个浇筑的大水泥墩,将水泥墩上的铁架子拆除。

身为高空作业工的孟建新和冯洪亮,站在脚手架上拿着拆除工具拆除螺丝,之后再将脚手架拆卸下来,而五旬的张恋起则站在工地上将这些拆除的脚手架从坑道里拽出地面,并将这些脚手架扛到一起归拢起来。除了归拢脚手架外,张恋起还得将脚手架上卸下落到地面上的螺丝捡起,一起归拢。

人家一天340元工钱,而自己只有170元,张恋起在心里羡慕面前两个陌生的同行。尽管心里满是羡慕,但五旬的年龄已不允许他高空冒险作业。

三人来自三地,几乎没有话语,现场各干各的。他们围拢着这个大水泥墩配合得极为默契。

张恋起说,互不相识、配合默契,就是陌生的农民工在同一个岗位上的生存规则与生存逻辑。

这个寒冷的早晨,当旁边河道里流水结冰,当东方太阳升起,阳光撒在那些将工地围拢起的高层住宅楼上时,这个工地上传出的是此起彼伏的拆卸钢管和堆积钢管发出的碰撞声响。

张恋起出门时上身穿了3层棉衣。这个工地上,当他将上百根钢管从坑道里拽到地面上又堆积到一起时,严寒已经无法再侵入他的躯体。他解开上衣纽扣,将中间的那层棉衣脱下来,扔到了工地上。

数个小时里,3名农民工没有喝热水,但他们的额头已经开始流汗。

此时,时针已经指向10时整,经过3小时的努力,水泥墩的钢管和木架被拆除完毕后,等待他们的是旁边深埋地下十余米,处在冰水中的水泥建筑的脚手架。

11:00 

冰水寒冷透骨

“不能再干了”

由于这个建筑在地下十余米的深处,冰水中的坑道光线暗淡,孟建新和冯洪亮不得不在坑道里扯上电线照明。

坑道里传来敲击脚手架的声响,张恋起站在坑道的上方,探着头向下看了看坑道,坑道下的冰水让他打怵。

和之前拆除水泥墩脚手架不同的是,这次张恋起得进入坑道才能将底部的脚手架扛到地面上。进坑道,就得踩着冰水作业。尽管心中打怵,但他还是进了坑道,小心翼翼地在冰水中将小孟和小冯两名年轻人卸下的脚手架向地面上扛。

张恋起的脚上穿着的是从劳务市场花20元买回的黑胶底棉鞋,当胶底泡在冷水中时,他感觉有一股冷气通过脚心向小腿里钻,而这股冷气又通过小腿传到大腿。

显然,张恋起觉得自己是在冰窖里工作。当这些冷气传遍他的全身时,他觉得已50岁的自己是在拿身体冒险。

在这个地下坑道里,张恋起坚持工作到了11时整。此时,他突然有了离开这个坑道的想法。

“不能再在这个冷窖子里干了。”张恋起对身边的记者说,“他们(小孟和小冯)是站在架子上,我是在冰水里,这样身体就毁了。”

“下午不干了。”他回头对架子上的孟建新和冯洪亮说。

架子上的孟建新和冯洪亮只是笑了笑,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

张恋起扛着两根钢管脚手架出了坑道,将脚手架哐啷一声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了钢管上。“坑道里冒冷气,不能再干了。”张恋起再次面对记者重复道。

按照行规,他既然来这个工地,一干就是一天,一天一付工资,但现在他要中途离场,离开这个工地之前,他最关心的是那个工地负责人王开明能给他多少工钱。

早上的太阳还未升起时,王开明将他们送到这个工地就不见了人影,直到中午也没有回来。为了半天的工钱,他想电话联系王开明,却没有王开明的电话。

此时的张恋起忙问身边的记者,有没有王开明的电话。

职业的习惯,早上在王开明离开工地时,记者留了王开明的手机号码。

11时20分,张恋起拨通了王开明的电话。电话里,张恋起强调起地下坑道的环境使自己的身体吃不消,自己下午不想再继续做工。

电话里,王开明对张恋起的单方变故有些不满,尽管不满,但王开明没有过多的责怪。电话那头,王开明还称,他在西海岸新区,要待到下午4时才能回工地,等他回去再给他工资。

干了半天,工钱能给多少,王开明没有说,张恋起想问,但还没等他开口,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

能给多少工钱,张恋起心中一直在打鼓。这个农民工尽管需要钱,但他20多年来的外地打工经验,让他很清楚一个人身体的重要性,他不能拿着身体做赌注。

11:35

6元解决午饭

坐等半日工钱

为了拿到半天的工钱,张恋起宁愿在严寒中等4个多小时,等到下午4点。

打完这个电话,张恋起看了看手机,此时已是11时35分。

从早上7时就开始上工的他需要吃午餐了。他穿上了脱在工地上的棉衣,之后脱下了那个橘黄色的警示上衣和安全帽,向工地外走去。

张恋起要寻找一份午餐。

戴着耳罩的他,穿过工地铁栅栏,来到约1公里外的一个简易餐点,这个餐点同样是露天的。

张恋起向餐点的老板要了一笼售价6元的蒸包。

在要这笼蒸包前,他还特意向餐点老板问了一笼有几个。

热腾腾的蒸包端到了他面前,随后一碗小米汤也端了上来,这碗米汤是餐点老板免费送的。

和早餐相比,张恋起的午餐没有狼吞虎咽,他慢腾腾享用面前的蒸包和米汤,他要在往下的4个小时里等待工地负责人王开明的到来。

这8个蒸包加上一碗米汤,张恋起整整享用了半个小时。

当汤足饭饱之时,张恋起打了一个饱嗝,起身回到工地。此时的他没穿警示服,也没戴安全帽。他背着手在工地上踱来踱去,也时不时站在坑道边上探头向坑道下张望。

“你看里面的冰水,这怎么干活!”张恋起回过头,再次向记者强调。随后,他一屁股坐在了一个墙角的阳光下,晒起太阳。

工地上,拆卸脚手架的声响在他耳朵里此起彼伏。他,坐等工地负责人王开明的到来。

14:30

为给儿子还贷

再冷也不打车

随着一阵轻微马达声,一辆轿车由远而近停在了工地的一边。

工地负责人王开明来到了工地上。此时,是下午2时30分。王开明比他所说的下午4时返回,提前了一个半小时。见王开明回来,张恋起赶忙迎上去解释。

对于张恋起的解释,王开明并不高兴。尽管心有不悦,但半天的工钱是要付的。王开明嘟囔了半天,从包里掏出了80元现金,递到了张恋起手里。

“半天,应该是85元。”张恋起笑着对王开明说。王开明使劲瞪了张恋起一眼,张恋起账上的那5元硬是没给。此时的张恋起也没再继续张口。

按照业内行规,下午下工,早上从哪里接人,雇用者再将被雇用者送到哪里,但张恋起算中途告退,工地没有派车将他送往株洲路。

拿了80元工钱的张恋起出了工地,来到黑龙江中路上了公交车返回在水清沟的出租屋。“再远,再冷也从不打出租车。”张恋起说。

张恋起告诉记者,他已经将这些年来打工积攒的钱为20岁未成婚的儿子,在千里外老家的县城买了房子,现在他每月要为儿子还3000元的房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