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17岁张展硕，游向奥运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谷朝明

失利，逆袭，而后一骑绝尘；天赋，勤奋，而后意气风发——每一个年少成名的运动员，几乎都共享同一个故事框架。但是，这不是张展硕的故事。

需要稍加留意，普通观众才会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中国游泳队的参赛名单中，找到张展硕的名字。

他不是媒体聚焦的对象。在此次中国游泳队集结的31位运动员里，他是列在张雨霏、汪顺、叶诗文后面的那个“等”；在中国游泳“黄金新生代”名录里，他是列在李冰洁、潘展乐、唐钱婷后面的那个“等”。

两个月前刚过17岁生日的张展硕，初露锋芒是在2023年。彼时，16岁的他，以3分48秒09的成绩在第一届全国学生（青年）运动会男子400米自由泳决赛中一骑绝尘，被誉为“中国男子游泳最有潜力的后备力量之一”“孙杨的接班人”，以及当下国际泳坛新生代中的领军人物——潘展乐口中的“未来的奥运冠军”……

北京时间2024年7月27日晚，作为男子400米自由泳预赛第五组参赛选手，他站在法国巴黎拉德芳斯体育馆50米长池出发台上，开始自己的奥运首秀。18点23分，哨响——

3分46秒76，是他首次亮相的时长。第12名，是他的位次。无缘决赛，是这场梦想之旅一个不够完美的结局。

而他的故事，才是属于大多数的故事。

少年张展硕（受访者供图）

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如果在2024年7月27日前，将张展硕的故事拍成电影，这一幕也许会被放在开头：

一声哨响后，8名游泳运动员几乎同时从出发台一跃钻入水中。第一个转身后，中国选手季新杰暂列第六，他奋起直追，至第二棒选手王浩宇接棒时，中国队已追到第四，随后，第三棒潘展乐以飞鱼般的姿态冲到第二，将排在第三的韩国队远远甩在身后，又将与位列第一的美国队之间的差距从2.94秒缩小到1.11秒。

在观众的尖叫声与解说员的加油声中，中国队最后一棒张展硕出发了——

只见他纵身一跃，在水下迅速前蹿，身后水花四溅，势不可挡。

50米，和美国队只有一个头位的差距了！

第一个转身，差距又拉开了；

100米，紧紧跟上；

第二个转身，中美齐头并进；

140米，张展硕领先对手0.01秒了！

最后一个转身，美国队反超！落后0.04秒；

最后35米，韩国队王牌选手黄宣优正从身后迅速逼近；

最后30米，张展硕冲到第一；

最后25米，黄宣优追上来了！中韩并肩冲金；

终点，张展硕赢了——以0.01秒的微弱优势。

那一刻，中国队以7分01秒81的成绩赢得了2024年多哈世界游泳锦标赛男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赛的金牌，同时打破了全国纪录，也实现了中国游泳队世锦赛该项目金牌“0”的突破。

请记住这个日子——北京时间2024年2月17日。

在赛后第一时间接受采访时，仍气喘吁吁的张展硕借用了科比退役演讲中那个著名的句式，他振臂高呼：“What can I say, anything is possible（不需要说什么，一些皆有可能）.”

尽管，平静下来后，身高1米95的他又像每一次面对镜头时一样微微俯身低头，用一种老成的语调说：“接力项目，一个人强不是强，（是）团队的荣耀。”

五星红旗下，16岁的张展硕和队友们一起登上颁奖台，捧起了他运动生涯的第二枚世界金牌——5天前，他和队友已拿到了男子4×100米自由泳接力赛的冠军——成为中国男子游泳史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可以说，这个故事里包含了关于一个完美体育故事的几乎所有桥段：仰望的高峰——该项目世界纪录保持者美国队，可敬的对手——韩国游泳“一哥”黄宣优，以及未被寄予厚望的未成年选手，一波三折，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弱势逆袭的圆满结局。

中国队获2024年多哈世界游泳锦标赛男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金牌（图源视觉中国）

比赛中的张展硕（图源视觉中国）

另一个版本

如果幕后也有摄像机，观众会看到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这一天是中国的农历正月初八，比赛在凌晨举行，张展硕的父亲张勋山和妻子早早守在青岛家中的电视机前。

决赛开始前，张勋山接到儿子的电话，“他说教练让他游最后一棒，我都惊了。”

明明预赛时这个棒次是属于潘展乐的。张勋山不清楚教练调整布局的深意，但他瞬间理解了这个16岁男孩的压力，“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游好了，是荣耀；如果游不好，各方面的压力都会给他……”

作为父亲，张勋山强掩焦虑，故作轻松地安慰儿子：“你往那一站，他们都比你矮吧？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挺着个大身板，游出最好的水平就行了。”

不知道自己的鼓励是否奏效，但挂了电话，张勋山很快在电视直播画面中看到，董志豪获得200米蛙泳冠军后，几乎所有运动员都在赛场周围放松、压肩，唯独不见张展硕的身影。

“我看到他从旁边走过来了，看到镜头，他就简单一笑。他心里始终在想着后面怎么游好这个棒次。”张勋山回忆道。

这一幕，在后期被剪辑出来放在短视频平台传播时，张展硕出现的瞬间被配上了字幕：“张展硕压力很大”。

在日本电视台的直播中，这个棒次的调整甚至成为本场比赛的看点之一——“中国把领军人物放在第三棒，韩国把领军人物放在最后一棒。”日文解说员饶有兴致地说。

当张展硕率先触壁的瞬间，这位日文解说员连说了三次：“这个比赛太好看了！”

没有人能一直游出高光表现，这是竞技体育的永恒规律。因此，那些传奇人物的辉煌瞬间总会被人们反复回放。

2024年多哈游泳世锦赛结束至今已5个月，张勋山将这场接力赛回看了二三十遍，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棒次，每一位对手，以及张展硕划出的每一米。“现在想想很后悔（没去现场），没想到能拿冠军。”他说。

同样对这场比赛印象深刻的，还有张展硕在青岛市队的教练柳子谦。这几日正带队在淄博参加山东省游泳锦标赛的他，提起张展硕的成长，言简意赅地用了“水到渠成”四个字作总结。

停顿片刻后，柳子谦又主动提起多哈世锦赛的那场接力赛。“他擅长长距离，中短距离是他的短板，结果他游得还挺好。”柳子谦直言，“那个有点儿意外。”

在多哈世锦赛上，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是，当记者采访刚刚打破男子100米自由泳世界纪录的潘展乐时，镜头扫过独自坐在角落看手机的张展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解释了一句“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随后迅速转身去找教练上交手机。

人们无法忽略的是，这位新晋最年轻的世界冠军，身高1米95的魁梧小将，仍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虽然有那么大的身板，但是无论是他的思想，还是说起话来，都还是小孩。”张勋山说。

走到这一天，这个小孩也走了很远的路。这是一个怎样的小孩？

那个最小的队员

在张展硕的成长过程中，“年龄小”这个关键词不断出现。

2007年5月14日，张展硕出生于山东青岛一个“体育特色”家庭。父亲张勋山是名体育爱好者，擅长跑跳，“当年100米能跑12秒，400米能跑55秒，跳高能跳一米七五”，虽然未经专业训练，已达国家三级运动员水平。母亲丁丽娜曾是山东省田径队专业运动员。

在张勋山记忆中，张展硕“运动细胞还可以”，两三岁时就已显露基因优势。

“毕竟出生在海边，不会游泳，出去也不太好。”基于这样的考虑，张勋山将儿子送去家附近小学的游泳馆，学习专业泳姿。那一年，张展硕还不到6岁。

半年后，6岁的张展硕参加了2013年青岛市第三届中小学生游泳比赛，比最低参赛年龄要求还小一岁。

“他当时对比赛没有概念，就是自己喜欢游泳。他是高高兴兴蹦蹦跳跳跑到出发台的，我很惊讶。”更令张勋山惊讶的是，在这届比赛中，全场年龄最小的张展硕拿到了6枚金牌、2枚银牌。

时间转眼来到2014年，柳子谦接手青岛市游泳集训队。最初，集训队里那个刚收进来的年纪最小的小孩并未引起他过多关注，但在后期训练中他发现，这个叫张展硕的小孩表现出了高于同龄人的游泳水平。

队里一次400米自由泳内测中，年龄最小的张展硕游出了不逊于师哥师姐的成绩，柳子谦误以为他偷懒，于是又罚他多游了一个来回。

这个小插曲后来被柳子谦特别提起，而在张勋山讲述的版本中，则多了一位父亲的心疼与积极引导，以及一个7岁男孩的些许委屈与听话。

“（这件事）证明你的能力还不错，这么小就能游出这么好的成绩。”张勋山记得自己曾这样开导儿子，也记得年幼的张展硕句句都“听得进去”。

在柳子谦眼中，张展硕最大的特点是“特别听话”“特别沉稳”“特别能吃苦”。他记得有一年冬训，张展硕是所有队员中出勤率最高的一个，“其他运动员因为感冒，隔三岔五不到，但他基本上满勤。”

在冬训时出满勤的自律，被张展硕延续到了省队、国家队，他总是那个冬训结束后，教练统计谁出了满勤时，高高举起手的人。

“中长距离选手要比别人多吃苦，别人游5000米的计划，他就要游8000米、10000米。他不仅是严格完成，还是超额完成训练计划。”张展硕在柳子谦眼中，“自己能想得开并且接受，这就很难得，毕竟年龄这么小。”

人们常用“在天赋面前，努力不值一提”来消解顶级运动员的惊人毅力与无法想象的付出，但全程陪伴儿子一步步走向更大平台的张勋山明白，“体育没有捷径，再怎么有天赋，没有勤奋的训练，也达不到一个高度。”

训练的辛苦儿子从不抱怨，自己也无法想象，但张勋山记得每次训练结束回家的路上，坐在车后座的张展硕总会睡着。

“我很庆幸，也很欣慰。”回顾儿子的成长之路时，张勋山一遍遍感慨。

2018年，年仅11岁的张展硕在山东省第24届运动会上一举斩获两枚金牌，一鸣惊人。从此，更大的舞台在他眼前展开。

2019年，12岁的张展硕正式进入山东省游泳队。

张展硕7岁那年（受访者供图）

从巴黎出发

事实上，当初让张展硕去省队，并不是一个轻率做出的决定。“12岁，这个专业如果选不好，是影响孩子一生的。”张勋山说。

彼时，张展硕凭游泳特长进入青岛市一所重点中学已有两个月。虽然早早显露游泳天赋，但张勋山从未放弃对儿子文化课的要求。

从小学起，他就给张展硕养成了利用白天在校课余时间写作业的习惯，外出训练、比赛落下的课程，也及时请家教补上。因此在游泳成绩提升的同时，张展硕的学习成绩也能保持中上游。

未来是否要走体育这条路，这个选择实在太早太早。

“我去游泳吧。”最终是张展硕自己做了决定。“他很有数，可能自己早就想过了。”张勋山分析，“从小到大每次比赛都是第一第二，他自己心里也有成就感。”

张勋山记得，将儿子送去省队的那天，自己“挺心疼的，还流泪了”。然而，这个从小习惯四处奔波参赛、参加集训的男孩早已悄悄长大。“我没看见他流泪。”张勋山有些感慨。

从那天起，张勋山见孩子的频次从一两周一次，到一两个月一次，再到后来的数月一见。

变化的是孩子的个头——“见一次高一次，之前我还跟他比个儿，后来只能和他比块儿。现在他越来越壮，比不上了，我都得抬头看他。”身高1米85的张勋山说。

变化的还有父子俩见面的地点——从济南，到北京，到上海……到巴黎。开车太远，坐高铁又不方便带东西，因队里管理严格，孩子出门往往需要审批，近几年的团聚，张勋山总要克服不够便捷的交通和格外复杂的流程，有时仅能“在大门口见见面，说说话，嘱咐他一下”。

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今年5月，“在深圳比完赛，孩子说东西很多，让我们过去帮忙收拾收拾。”张勋山讲述的背后，映照出儿子对父母的思念，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实现一家人的团圆。

今年5月，张展硕和父母在深圳机场告别（受访者供图）

7月初，张展硕随队飞抵巴黎，与青岛时差6小时。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他每隔一天会抽空和父母视频通话。

“有时候这边是半夜一两点，通话就一两分钟，简单说几句，让我们放心。”张勋山说，这段时间，他更多地是通过新闻和网络获取张展硕的动态。“搜搜‘中国国家游泳队’，不是报道他，但是通过视频画面，可能捕捉到他，能看到他，我们感觉也放心了。”

儿子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张勋山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有关他比赛的梦，但在采访结束时，他突发感慨，“太梦幻了，做梦一样。”他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

梦幻的是，“没想到能走到现在”，那个曾经陪父亲去青岛第一海水浴场“洗海澡”的小男孩，如今站在了奥运会50米长池的出发台上。身后的每一步，是教练柳子谦口中的“一步一个脚印”。

山东省第25届运动会结束后，张展硕和父母合影（受访者供图）

5年来，从省运会、全国锦标赛、全国冠军赛到世青赛、世锦赛，从50米到1500米，甚至游泳马拉松的赛场，都留下了张展硕的身影。一次次出人意料的大赛表现和成绩，让他在16岁就被誉为有望补齐中国男子游泳中长距离项目短板的“希望之星”。

2023年9月，以色列，世界青年游泳锦标赛。张展硕完成了男子中长距离自由泳和混合泳比赛的魔鬼赛程，7个项目，五上领奖台，刷新个人最佳成绩，获评著名游泳网站《Swim Swam》的“世青赛最佳男子突破奖”，也是这个奖项中唯一没有获得冠军而入选的运动员。

2023年12月，济南，全国游泳冠军赛。张展硕在男子400米自由泳项目中超越潘展乐、费立纬、季新杰，获得冠军，再次刷新个人最佳成绩，同时达到2024年世锦赛A标。这是他积淀“强大心脏”的重要一战，也是在这一次，潘展乐接受赛后采访时特意对记者说出了那句著名的预言：“（张展硕是）未来的奥运冠军，多采访他。”

2024年2月，多哈，世界游泳锦标赛。张展硕在这场大赛中展现了超乎寻常的竞技状态和心理素质，创造了热血逆袭篇章，成为中国男子游泳史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

……

游向奥运。对张展硕来说，这不是最初蹦蹦跳跳跑到出发台时的目标，这是11年来，每一次蹬腿、每一次划臂的惯性使然。

家中的奖牌框已装满（受访者供图）

每一个故事都有开篇、发展、高潮和结局。可以确定的是，关于游泳小将追梦故事的结局，必然不在巴黎奥运的出发台，也不在领奖台。应该在每一次纵身一跃、奋力划行、优雅转身、劈波斩浪。

“从领奖台走下来，一切从零开始。”16岁那年，张展硕曾在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如果在2024年7月27日后，将张展硕的故事拍成电影，最后一幕大概是这样的：

在一声让世界安静的哨声后，他钻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