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我教学生谈恋爱

2024-09-29 10:37 大众·半岛新闻阅读 (47481)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实习生 邱凌希

一切照旧。

学生一圈圈围坐的研讨型教室,荷尔蒙旺盛分泌的20岁上下,被投影仪投射了十数次的PPT,古老而恒久的话题——“婚恋观的探索”。

那是9月19日的早晨8点,《恋爱与婚姻》这门课在2024年秋季学期的第一堂,她身着白色套装站在讲台上,照旧将教室内40名学生按照报数的方式随机分成三人或四人一组,随后是自由讨论的“破冰环节”。无数个关于恋爱与婚姻的话题瞬时升腾,热烈的交流与羞涩的抿嘴浅笑漾在空气中……又是一众新鲜灵动的面孔啊。

“同学们好,我是基础教育中心教育系的乔莉老师。”像往年一样,她在第一课开讲前做了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只是今年,她多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年给大家上课了。我今年退休。”

55岁的乔莉在中国海洋大学教学生谈恋爱,已经21年了。

对乔莉来说,大学里的恋爱课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物。实际上,在如今的传媒环境中,“爱情”被当作一个可以用学分衡量的课程出现在大学校园里,早已不是新闻,大学生对恋爱课的追捧,也不再是秘密。

全国多所高校的恋爱选修课,因火爆的抢课、旁听现象,频频见诸媒体报道;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梁永安的“恋爱课”系列视频,在哔哩哔哩平台上累计播放量超过4000万;出现在大学课堂上的“爱情金句”,也已成为教育“自媒体”的流量密码……

21年来,乔莉一切照旧。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学期,她还在重复这件事,那就是,向青年人展示美好爱情的样子,“给他们一个回应”。

乔莉在中国海洋大学教学生谈恋爱,已有21年。

“恋爱”吧

“在20至25岁,最美好的年纪里,只谈一场恋爱,是不是有点浪费?”

23年前,一个女生这样问乔莉。“哇,怎么那个时候学生的观念都这么超前?我不能理解,觉得不对,可我也不愿意直接否定她,所以我想了想,要给她一个回应。”

“为什么不在最美好的年华,谈一场轰轰烈烈的专一的恋爱呢?这一个,那一个的,你累不累?如果真的要结婚了,你该选择谁都不知道,那也是人生一个很大的痛苦。不要有这个痛苦。”她记得自己是这样回应的。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在乔莉眼里,学生对爱情的想法“奇奇怪怪”,她萌生了一种想要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爱情观的强烈冲动。

2003年,这个机会来了。学校为了增加课程设置丰富度,鼓励老师们开设公共课。彼时还在教管理学的乔莉马上申报了自己头脑中设想很久的婚恋课,并顺利通过。为此,她还考取了心理师资格证、婚姻家庭咨询师证等相关证书。

于是,这一年,全校8821名在校本科生在选课系统里看到了一门叫《恋爱与婚姻》的公共选修课,共32个课时,两个学分,五六十人的规模。此后的21年,这门课始终存在,名额一度增加到150人。

让乔莉也没想到的是,从开课第一年,到每一年,无论名额是40人还是150人,《恋爱与婚姻》都是一门需要“抢”才能选到的课。

“老师你知道吗,这门课是我花了100个币换来的。”每年都有学生这样对她说。

学生口中的“币”是选课币,这是海大选课系统中用于“抢课”的筹码。每名本科生在每个学期只有100个选课币。“二三十个币”是他们能够为一门选修课投入的均价,《恋爱与婚姻》例外——它的市场平均价高达“四五十个币”。

“这可是冒着掉专业课的风险在选一门通识课。”海洋科学专业2022级本科生陈子堃说。她在今年秋季学期为《恋爱与婚姻》投入了60个选课币。“我选这门课就是好奇它为什么这么火。”第一节课开始前,她解释道。

好奇心是一届届学生不惜投入“重金”争相抢课的第一动机。几乎每位被问到选课原因的同学,都会不假思索地优先给出这个答案。

除此之外,一个个具体而细腻的情感问题,也被他们小心翼翼埋在心底,带到课堂,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提出时机。

“如何拒绝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之后想跟他做朋友,该怎么办?”一个没谈过恋爱的19岁女生问。

“如果一个人已经不可挽回,该如何停止对她的思念呢?交给时间就好了吗?”一个同样没谈过恋爱的20岁男生问。

“现在社会上的年轻人都在说不要结婚,远离男人,要做独立女性。恋爱和婚姻对我们来说,真的没意义了吗?”一个向往爱情的20岁女生问。

这些年来,学生们在恋爱课上提过的问题。

问题

一切都在重复。

她一年一年走上讲台的行动在重复,学生一年一年的困惑也在重复。23年前由一名女生开启“爱情之问”,乔莉花了一年又一年去回应。

有些“问题”,是倾诉。

十多年前,乔莉收到过两个学生写的关于暗恋的故事,厚厚一摞,“像小说一样”:

男生为了靠近暗恋的女生,义无反顾从大学退学,埋头苦读一年后复读,并取得了满意的高考成绩。在离爱情最近的时刻,他发现女生已经有了男朋友。这是一个“心碎的”故事。

另一个同样陷入暗恋多年的女生,在进入大学后,决定勇敢迈出那一步。她满怀期待来到男生的城市,见面后却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喜欢的只是一个存在于记忆中的影子。这是一个“释然”的故事。

有些“问题”,是痛苦。

开课过程中,乔莉总会遇到哭着来找自己的女生。

曾经一个女生见到她后,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她陪着。女生哭了半个小时,她陪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女生道出了失恋的煎熬与不甘。

“在这段感情中,他没有地位,不够尊重自己,而你不够尊重对方。”听完女生的故事后,乔莉帮她分析。

“我还能挽回他吗?”女生哭着问。

“感情是不可再生资源,朦胧的美好一旦失去,就很难再回来。无论那个男生最终能否回头,你都要从这段感情里发现问题,找到自己的原因,如果总是重复相同的问题,未来的每段感情可能都经营不好。”乔莉回应。

女生点点头。

故事的后续如何,乔莉不得而知。“感情咨询不是八卦与评判,是帮助和解决。”她解释,“有的时候,一段感情结束了,就算没有结果,但可能是一个男生教会了一个女生什么,或者一个女生培养了一个好的男生。如果双方都能成长,这也是有益处的吧。”

当然,还有些“问题”,变成了争议。

一个“思想成熟”的男生坚持认为,学生时期的恋爱是“花父母的钱给别人养老婆”;一个情窦未开的男生总是公然嘲笑身边的“恋爱脑”同学,直到他自己陷入“黏黏糊糊”的爱情;一个执着的学生刨根究底地和她辩论,为什么法律不能规定,近亲可以恋爱结婚但不能有后代……

大多数情况下,乔莉包容学生的一切想法和行为,她总是语气温和,表情平静。只有一次例外。

在一次涉及性少数群体的讨论课上,她从学生身体健康的角度出发,旗帜鲜明地投了反对票。在那之后,一名女生“没完没了地”给她发邮件,持续了一个学期。

“她可能觉得我对性少数群体不够宽容,但我不是不宽容。我只是想保护学生不要受到伤害。”乔莉尝试解释,但“解释不通”。这次争执以乔莉让步告终——这个敏感的话题她从此再也没有在课堂上提起过。

无论如何,“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她说。

答案

21年来,有的东西在循环,有的东西在变化。

比如,眼神。“早年的年轻人,一提到恋爱还特别兴奋,特别向往,现在的学生,特别是‘00后’,好像都两眼无神,内心的失望多一些。”这是令乔莉感触颇深的一个问题,也是她认为当前年轻人最显著的情感问题之一。

时代的因素、社会的因素,她无能为力。“我只是想凭一己之力,尽量改善他们的认知。”在这方面,她信心满满,“知和行之间的路程太遥远了,有些人可能一生都抵达不了,但是我先让他们有了知,以后才可能有行。”

男女之间应该对立吗?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吗?纯真的爱情还存在吗?

一年前,202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袁心悦带着这些困惑走进乔莉的课堂,一学期课程结束后,她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乔老师通过说教灌输的——这是一门没有说教的选修课。读书、观影、话题讨论、互动游戏,这些环节勾勒了恋爱课的轮廓,传统课堂中老师讲解的模式成了穿插其中的一小部分。

答案是写在那些活动感受里的。

除了书籍、影片、新闻里的故事,乔莉收集了更多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她调侃自己,为了讲好这门课,变成了一个喜欢“挖人家隐私的人”——当然,是合理地挖。身边的同事、朋友,以及学生写在结课论文里的故事,都成了她的授课“素材”——当然,也征得了每一位故事主人公的同意。

她变成了一个最灵敏的“爱情探头”,迅速捕捉当下与爱情相关的社会新闻、热点话题、流行用语,并与时俱进地及时纳入自己的课程,“光PPT就做了一百多个”。她也是一块乐于学习吸纳的海绵,学生在课堂上提到的陌生名词,她总是及时追问。“比如,‘约炮’这个词就是学生告诉我的。”她说。

因此,在乔莉的一百多个PPT里,学生既能看到美国心理学家斯滕伯格的爱情三元理论,也能看到异地恋、“PUA”这些两性现象。

“每学期的课程设置都是随着每届学生不同、社会环境不同而变化的,学生关注什么、需要什么就讲什么。”这是课程21年来长盛不衰的秘密之一,也是乔老师21年来始终受欢迎、受信赖的原因之一。

“我想把一个美好爱情的样子给学生展现出来,唤起他们对爱情的向往。”提到课堂上那些无穷无尽的故事,乔莉这样解释。“有学生在课上找到了爱情,有人上了我的课分手了,但这都不是开课的目的,是伴生物。爱情没有标准答案,但有真理可循,我想教给他们的,是爱的真谛。”

因此,没有标新立异的“金句”,乔莉的课堂上只有那些看起来“过时”的经典纯爱故事,被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述。她想用这种方式鼓励学生,尽管可能环境糟糕,遇人不淑,但不要失望,“那个合适的人一定会有的”。

她相信这样做是有用的,效果不一定发生在眼前,但在长远的以后,学生遇到类似的情况时,“一定会想起来”。

袁心悦想起来的,是一年前课堂上听过的、看过的那些故事,沉淀在她记忆里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如何在婚姻中维系爱情”。她一直都是那个向往美好爱情和恒久婚姻的女孩。

修完恋爱课后的一年里,袁心悦迎来了自己成年的第一次恋爱。但似乎,即便懂了爱的真谛,在实践中也依然无法规避爱的坎坷。

遗憾的是,无休止的争执和无效的沟通,最终让这段感情在维系一个月后终结。庆幸的是,袁心悦在努力审视自己的情感,审视这段关系,也审视自己的沟通方式后,最终,“没有让自己的痛苦持续得太久”。

对袁心悦和大多数学生而言,也许爱情这门课远不止两个学分。它需要毕生学习和领悟,它是永不结课的。

读书、观影、话题讨论、互动游戏,这些环节勾勒了恋爱课的轮廓。

等待

很多第一次站上讲台的人会发现,原来站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得清楚台下每一张面孔,每一种眼神,每一个小动作。

在讲台上站了21年,乔莉见过了上千张面孔,在她眼里,那是相似的面容:

他们努力,优秀,经过十多年苦读,考入国内一流的高等院校。可是,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如何解好一道题,他们曾反复练习,如何处理好内心的情感,他们茫然无措。

乔莉提起多年前遇到的一名女生,一名非常优秀的女生,却陷入了一段丧失尊严、身心受损的感情中。她提醒女生:“你一定要离开他,保持你自己的尊严,不要让人轻看你了,你这么美好。”这类故事是让自己感到心痛的。

直接给出是或否的建议,对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来说是大忌,但对一名老师来说,是无法抑制的关切。“学生需要一个情感导师,没有的话会出很多问题的。”她说。

导师即将退场,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回答完。

因此,一个运行了21年的循环,走到最后一圈,一些打破常规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课间休息时,有学生来加课,乔莉毫不犹豫地拿出表来登记。这样爽快的原因是,“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但问题是回答不完的。乔莉又早早地开始筹划别的事情。

这几年,她将恋爱课上的经历、故事细心整理,计划出一本关于大学生爱情和困惑的书。因涉及隐私,她征求了学生们的意见,意外的是,学生们不但很支持,还有同学主动提出,“愿意写一篇”。书还没有出,但她期待着,“有一些问题是共性的,我希望这些案例可以帮到后面的学生。”

这些是成就感之一。之二是,她发觉自己在21年的历练中,已成长为一名医术高超的“老中医”。“把一把脉,学生的很多问题就能看得很清楚了,我就会给他们点一点,我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退休之后,这门名为《恋爱与婚姻》的选修课也许就要从学校选课系统里消失了。但她听说,“可能会有一门全新的与恋爱相关的课程开设,也许和恋爱心理学有关”,她觉得,“那也是好的”。

无论如何,“爱情之问”的闸门不会关闭,无数个问题,无时无刻不在喷涌而出。大学生们要从何处寻找答案呢?他们能找到答案吗?这一学期结束后,乔莉就无法得知了。

但在此时,至少,21岁的袁心悦仍然笃信着一年前得到的那个答案:

男女之间不是总要针锋相对的,婚姻里的爱情也是可以长久的,纯真的爱情一定是存在的。你要学会成长,也要学会忍耐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