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汇泉|青岛故事:老舍雅聚的酒友

2025-02-23 21:34 大众·半岛新闻阅读 (30647) 扫描到手机

1934年9月,老舍辞去齐鲁大学中文系教授一职,告别生活了四年的济南,乘坐胶济铁路火车到达青岛,他的生活翻开了新的篇章。老舍在青岛迎来创作高峰,其中包括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老牛破车》《文博士》,更重要的是,老舍代表作《骆驼祥子》就是在青岛写的。值得一提的是,老舍在青岛教学创作期间,出版的书《樱海集》《蛤藻集》,书名带有鲜明的青岛印记,山与海,樱花与栈桥,蛤蜊与海藻,青岛风物自动进入老舍的文学世界之中。

1931年老舍与胡絜青的结婚照。

1935年12月至1937年8月,老舍全家住在黄县路6号,邻近山东大学,现门牌为12号。黄县路12号是老舍在青岛时最后一处住所,也是唯一保存下来的老舍故居。2010年,青岛把老舍故居打造成骆驼祥子博物馆,因为《骆驼祥子》就是诞生在这栋小楼里。如今,黄县路上,四季皆有来此寻访参观的游客,已经成为青岛的一张文化名片。

1936年春天,山大的一位朋友与老舍闲谈。朋友谈到他在北平时曾用过一个车夫,这个车夫自己买了车又卖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还是受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听了朋友这几句话,老舍立即就说:“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 紧跟着,朋友又说,有一个车夫被军队抓了去,哪知道,转祸为福,他趁着军队移动之际,偷偷地牵走了三匹骆驼。

这两个车夫都姓什么,哪里人,老舍没有问,但他记住了车夫与骆驼,“这便是骆驼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从春到夏,一个北平的车夫形象,在老舍的心里从模糊到清晰起来。他一闭眼,就能看到这个车夫的音容笑貌,看到他拉车的姿态、擦汗的动作、憨厚的笑容。

每天晚上,妻子胡絜青、女儿舒济、儿子舒乙枕着蓝色的波涛进入甜蜜的梦乡后,老舍便在一盏台灯下开始写作。老舍写得很慢,每天落在纸上只有一两千字,慢慢地把这个他命名为祥子的车夫和他的经历从心里掏出来。写作的时间虽然不是很长,但思索的时间很长, “笔尖上能滴出血与泪来”。

老舍写《骆驼祥子》,仍用老北京的方言,好友顾石君给老舍提供了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平易的文字鲜活、生动,带着原汁原味的北平风情。他有意放弃了以往的幽默风格,舍弃了语言上的俏皮,专心打磨小说情节,“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

如今,我们在黄县路12号骆驼祥子博物馆展示柜中,可以看到不同版本、翻译成不同语言的《骆驼祥子》。隔着80多年的时光,我仿佛看见老舍在一灯如豆的夜晚伏案写作,沉浸在创作的世界里。

老舍有一散文名篇,《济南的冬天》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广为流传。老舍有一篇散文,写了青岛的四季,对青岛的冬天和蕴含的生机,以通达的文笔,娓娓道来。

在《青岛与山大》一文中,他写道:“以尘沙为雾,以风暴为潮的北国里,青岛是颗绿珠。好似偶然的放在那黄色地图的边儿上。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像一种特有的鹃声。”

到了冬天,游人像潮水一样退去,把山海自然之美交给我们久住青岛的人。“雪天,我们可以到栈桥去望那美若白莲的远岛;风天,我们可以在夜里听着寒浪的击荡。就是不风不雪,街上的行人也不甚多,到处呈现着严肃的气象,我们也可以吐一口气,说:这是山海的真面目。”

老舍喜欢青岛的气候,尤其是冬天,他认为,“山大所表现的精神是青岛的冬”,在寂寥之中孕育着无限生机。“冬日寒风恶月里的寂苦,或者也只有我们的读书声与足球场上的欢笑可与相抗。”“我常说,能在青岛住过一冬的,就有修仙的资格。我们的学生在这里一住就是四冬啊!他们不会在毕业时候都成为神仙——大概也没人这样期望他们——可是他们的静肃态度已经养成了。”

老舍在山大执教整整两个学年,在青岛度过整整三个冬天,他热爱青岛,热爱山大:“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是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是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老舍融入了青岛,自豪地称是“山东儿”。这三个字,其实是一种山东精神,包含着山东人的淳朴与善良,大气与豪放,努力与自强。

在青岛,老舍和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刘西蒙、王统照诸先生常在一处,而且还合编过一个暑期的小刊物。这个“小刊物”名为《避暑录话》,《避暑录话》从1935年7月14日创刊,至本年9月15日停刊,每周一期,一共出了10期。老舍和青岛的文人聚会时,也要喝几杯薄酒的。他写于1939年的《怀友》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洪深先生在春天就离开青岛,孟超与杜宇先生是和我前后脚在七七以后走开的。多么可爱的统照啊,每次他由上海回家——家就在青岛——必和我喝几杯苦露酒。”

这苦露酒,就是即墨老酒,适合冬天饮用。这苦露酒,凝聚着老舍和他的朋友们的友情。

1936年秋,台静农应山东大学代理校长林济青之邀,从厦门大学来到青岛,任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讲师。在青岛,台静农与老舍、叶石荪、邓仲纯一见如故。

台静农来山大后住在青岛恒山路与黄县路路口(现在的黄县路19号),与老舍比邻而居(黄县路12号)。老舍比台静农大三岁,两人相见恨晚,性格脾气合得来,又都喜欢小酌几杯,于是,成了文友和酒友。

1936年老舍在青岛,看照片,应是在中山公园拍摄。

台静农在《我与老舍与酒》里记载了与老舍的交往之初:“我初到青岛,是二十五年秋季,我们第一次见面,便在这样的秋末冬初,先是久居青岛的朋友请我们吃饭。晚上,在一家老饭庄,室内的陈设,像北平的东兴楼。他给我的印象,面目有些严肃,也有些苦闷,又有些世故;偶然冲出一句两句笑话时,不仅仅大家哄然,他自己也‘嘻嘻’地笑,这又是小孩样的天真呵。”台静农笔下的老舍,接近老舍性格的画像。这样一副肖像画,拉进了与今天读者的距离,读老舍的经典,品老舍的人生,感觉很亲近。

由于老舍的热情和热心,台静农很快就融入青岛。晚年台静农流寓台湾孤岛,这样回忆在青岛饮酒一事:“我们便厮熟了,常常同几个朋友吃馆子。”寒风呼啸的冬日,他们在青岛的小酒馆喝即墨老酒。在台静农的记忆中,即墨老酒的颜色和气味,那样分明:“黄色,像绍兴的竹叶青,又有一种泛紫黑色的,味苦而微甜。据说同老酒一样的原料,故叫做苦老酒,味道是很好的,不在绍兴酒之下。直到现在,我想到老舍兄时,便会想到苦老酒。”

1936年12月,一个彤云密布的黄昏,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老舍忽然跑到台静农的寓所,说有一家新开张的小馆子,卖北平的炖羊肉,味道鲜美,呼朋唤友,一同前去品尝。他们兴冲冲地走在青岛的小巷,意气风发地谈论着诗文。台静农对老舍的穿着感兴趣,留下了老舍在青岛冬天的服饰:“于是同石荪、仲纯两兄一起走在马路上,我私下欣赏着老舍的皮马褂,确实长得可以,几乎长到皮袍子一大半,我在北平中山公园看过新元史的作者八十岁翁穿过这么长的一件外衣,他这一身要算是第二件了。”台静农在回忆文章提到的“新元史的作者八十岁翁”,是中国近代史学家柯劭忞,他是胶州人,于经史、诗文、金石、历算等方面均有精深的造诣,被后人誉为“钱大昕后第一人”。

这天,老舍、台静农、邓仲纯(两弹元勋邓稼先的伯父)、叶石荪在平度路新开的小馆子,吃羊肉,畅饮即墨老酒。即墨老酒饮用时,须加热,放上几片姜,风味更佳。三五知己,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饮着即墨老酒,谈着学林轶事和文坛掌故,脸红耳热,开怀大笑。这样的场景,令台静农终生难忘,在动荡不安的大时代,在青岛的小酒馆里萍聚,可得浮生片刻悠闲,也会抵御一季的风寒。

这次雅聚之后,老舍有不祥的预感,写道:“苦露,难道这酒名的不祥遂使我们有这长别离么?……日本军阀不被打倒,我们的命都难全,还说什么朋友与苦露酒呢?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什么样的美酒也都是一杯苦露。日本侵略者第二次侵占青岛,在青岛的文化名人纷纷南下,投入到抗战大潮中……(刘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