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曾祖父创办的老字号又开张了

今年国庆期间，位于青岛市南区中山路19号的顺兴楼开业了。这个始建于1912年、关停于20世纪50年代的鲁菜老字号，在沉寂70多年之后重获新生，一时成为岛城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顺兴楼的创始人是清末法部侍郎王垿，官居二品，曾负责《清实录》的编修。其曾孙王衍彬今年76岁，1949年出生于陵县路25号王氏祖宅，在那里生活了46年。王衍彬就读于青岛九中，后进入夜大学习西医，又通过北京中医学院函授学习中医，在一家大型外贸公司医务室工作，直到退休。

得知顺兴楼开业，王衍彬感到惊喜、诧异和宽慰，循着报道上的地址一路寻去。地图上新址与旧址相距只有996米。再见顺兴楼，看到大厅里挂着曾祖父的照片、生平、书法作品以及顺兴楼老楼的介绍，他感觉一切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重新开张的顺兴楼大厅挂着创始人王垿的书法作品。

在老城区中山路这片方圆1公里的区域内，散布着顺兴楼旧址、王氏祖宅和顺兴楼新址，得到了妥善保管和修缮。现任顺兴楼负责人，以“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热情接待了王衍彬。而感念相关部门将顺兴楼复兴，王衍彬也将收藏多年的曾祖父的旧物以及记忆中的顺兴楼故事倾情端出，与大家分享。

以下是王衍彬的讲述——

跨越世纪的记忆

顺兴楼是20世纪50年代关张的。我1949年出生，对它的最初印象，是从姑姑那里听来的。

那是一栋文人云集的酒楼，位于北京路13号，是曾祖父王垿于1912年创建的，牌匾也出自他之手。

曾祖父1911年从北京来到青岛，当时清王朝风雨飘摇，他时任前清法部右侍郎，相当于现在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但他早已厌倦朝政，在辛亥革命前一年便有意辞官，归隐莱阳老家。不料准备返乡之际，天津突发兵变，又听闻莱阳生乱，他就与一帮清廷旧臣流寓青岛。

来到青岛后，曾祖父常与文人雅士舞文弄墨，酌酒吟诗，消闲度日。一日，他在大鲍岛一家小饭馆用餐，觉得菜品颇有北京鸿兴楼的风味——鸿兴楼是北京“八大楼”之首，以鲁菜闻名于京城。

顺兴楼旧址

询问得知，店主是山东福山人李殿臣，曾在鸿兴楼学过手艺，后来随福山老乡到青岛谋生，本想自己开个像样的店铺，只是苦于缺少资金。不久，在曾祖父的资助下，李殿臣在北京路13号办起了顺兴楼。

当年出入那里的多是社会名流、风流雅士。

现当代散文家梁实秋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有过记载：他将自己和杨金甫、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存、方令孺，闻一多，戏称为“酒中八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不是在顺兴楼，就是在厚德福，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薄暮入席，深夜始散。

顺兴楼的菜品自是不必多说。20世纪30年代，青岛评出十一家一等菜馆，顺兴楼名列第一。如梁实秋在《雅舍谈吃》中曾提及，他吃过顶精致的一顿饺子，就是在顺兴楼，宴会最后上了一钵水饺，“饺子奇小，长仅寸许，馅子却是黄鱼韭黄，汤是清澈而浓的鸡汤，表面上还飘着少许鸡油”。

顺兴楼旧址现貌

我小时候也曾几次去过顺兴楼旧址，那是一栋石头建造的二层小楼，红砖外墙上嵌着几面大窗，窗上饰以雕花纹样。那时早已关张，大门紧闭。从门缝看进去，大厅空荡荡的，但从外观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昔日繁华。楼门门槛颇高，却挡不住当年的门庭若市。

前两天我特地去了一趟旧址，那里已模样大变，还是凭旁边“谦祥益”的门牌确认了位置。再见顺兴楼，令我感到陌生——如果它是百年前的那座楼，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纪；若它是眼前修缮一新的建筑，那往日的喧嚣已归于历史尘埃，而我们，都归属于这个崭新的时代。

听说它被列为文保建筑，要进行保护性开发再利用，我想，这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

王衍彬来到祖宅。

练书法承袭家学

沿着顺兴楼旧址往前，走过中山路、堂邑路、馆陶路，转到上海路，再入陵县路，这里坐落着曾祖父当年置办的宅院——陵县路25号，他为其取名“寄庐”。

在这里，曾祖父生活了22年，1933年去世。1949年我在这里出生，一住就是46年。

小时候，王衍彬最喜欢在老宅二楼远眺后海。

曾祖父初到青岛时，住在火车站附近的宁阳路。当时众多逊清遗老在此养老，百姓戏称那里为“赃官巷”。曾祖父不喜此名，就在今陵县路25号买了地，请德国设计师设计盖起了二层小楼。当时这里地势开阔，向西能看到后海，渔帆照影、海天一色；向东是山峦叠翠，郁郁葱葱。曾祖父每每登楼远望，感怀自身如寄。

小楼临街正面朝西，石基木构，共700多平方米，呈“回”字形布局。从一楼南门进入，经过门房入后院，院落居中，房屋环布四周：左侧为待客书房，曾祖父常在此习字读书、会客交友；右侧三面建筑以拱门分隔，是我们居住的内院，共有十多间居室。当年四世同堂，最多时住有30多人。

陵县路25号王氏祖宅

其实，曾祖父的书法成就高于为官政绩，以书法造诣名动京师，当时流传“有匾皆书垿，无腔不学谭”的说法，“垿”就是指曾祖父王垿，“谭”为京剧大师谭鑫培。

曾祖父的书法，初学欧阳询，后兼师颜柳，自成一家，风格苍劲飘逸。来青岛后，他以书法为生，且日日苦练不辍。听姑妈说，曾祖父每日5点起床，在客厅写字，等到7点早餐时，他的书法作品已经挂满整间客厅。

当时青岛商家都以请他题写牌匾为荣，民间更传“挂其匾，生意隆”，求字之人络绎不绝。曾祖父为人恭谦，对所求之事几乎有求必应。所以也留下了许多翰墨珍宝。

“瑞蚨祥”“谦祥益”“天德塘”等处的匾额和两侧的长联，都出自他手。现在崂山的“明霞洞”和天后宫的“有求必应”两块匾额也是他的手笔。

受家庭影响，我也喜欢书法，退休后在市老年大学学习了几年，之后就自己在家练习。到现在我习练书法有十余年，自觉小有成就，但与曾祖父相比还是天壤之别，难以望其项背，尤其大字，我还写不来，只能慢慢练习。

现在，家中藏有一套曾祖父留下来的文房四宝，我视若珍宝。每每揣摩书法受阻时，就拿出来把玩欣赏，总能从它身上获得灵感。

王衍彬珍藏的曾祖父流传下来的文房四宝。

1958年国家推行私房改造，老宅的内院与一楼被收回，我们一家住在二楼几间房中。再后来，2013年，儿子出国急需用钱，我们就将这几间房屋变卖。我与曾祖父之间的实物联结，便又淡去一分。

我曾在二楼那间北向卧室，度过从出生、成长到成家育子的人生岁月。如今，这里将改建为“王垿故居”，我深感欣慰。

老字号不能缺席

回首往事，感慨万千。我万万没想到，新世纪里，顺兴楼能重获新生。

10月11日，我在网上看到顺兴楼开业的消息，心中疑惑，这真是曾祖父的那家顺兴楼吗？就和老伴根据地址寻去。我想亲眼看看，今天的顺兴楼是什么模样。

我看到大厅里挂着曾祖父的相片、诗句和书法，酒店负责人党峻曦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小时候去过北京路上顺兴楼的旧址，还有些模糊印象，现在这个新址在中山路19号，相比于旧址，这里属于新式建筑，宽敞明亮，装修典雅，带着几分书卷气息，但也不是刻意“仿古”，和寻常酒楼很不一样。

重新开张的顺兴楼里，挂有创始人王垿照片和生平介绍的展板。

虽然地址换了，但是名字、菜品还是延续传统。他们根据史料、文人记述，通过照片、菜名等对顺兴楼进行系统性复兴，打造文化消费场景，更注重现代人的情感需求。

在这里，我第一次吃到顺兴楼的菜品：西施舌、黄鱼水饺、爆炒腰花……很多都是曾祖父当年定下的菜品。这些只听姑姑提起过的菜肴，一百年后，我也终于品尝到了，味道都很好。我深深地感觉，承载味觉记忆的传统美食，是一个家族情感传承、一个民族血脉赓续中，不可或缺的精神纽带。

听说自开业以来，这里食客不断，营业情况非常理想，我想，这正是大众对老字号复兴最想看到的结果。

在城市更新中，老字号不能缺席；在老字号复兴中，顺兴楼不能缺席。顺兴楼复兴让我有种喜悦，相信也会对中山路等老城区的复兴有所推动。当年，青岛的文人墨客常聚于顺兴楼，吟诗作画，如梁实秋、闻一多等，留下许多佳话。希望现在的顺兴楼能继承发扬这种文人雅集的传统。

如今，北京路顺兴楼旧址作为文保建筑得到妥善修缮，我曾生活46年的陵县路祖宅即将建成“王垿故居”；中山路19号顺兴楼易址重生。这一城三地，任时光在建筑上留下印记，生动呈现着时代在重建与新生中的昂扬变迁。

（半岛全媒体记者 王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