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州长“扮黑脸”风波蔓延，揭开美种族创伤

　　澎湃新闻记者 孙语双

　　“黑脸”(blackface)是美国种族史上一块抹不去的污点，它不仅代表了那段灰暗的奴隶制时期，还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延伸至今对非裔美国人的刻板印象。

　　当前，在美国民主党为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总统选战开启造势之际，美国民主党人、弗吉尼亚州长35年前的一张“扮黑脸”照片却引发巨大风波。这一事件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不仅危及民主党在弗州的执政地位和未来选情，还激起了美国民众对“扮黑脸”争议背后的种族问题的反思。

　　这一争议的开端，来自2月1日，美国保守派新闻媒体“Big League Politics”发布了一张弗吉尼亚民主党州长拉尔夫·诺瑟姆(Ralph Northam) 在1984年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医学院毕业年鉴上的照片。照片中有两名白人男子，其中一人将脸涂黑，另一人则穿着种族优越主义团体3K党(Ku Klux Klan)的服装。

　　诺瑟姆最初承认自己是照片中的人之一，并对自己年少无知的行为表示道歉，但第二天他改口否认与此事有关。随后，他毫无先兆地承认了自己曾在1984年的舞蹈比赛中，为扮演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往脸上涂了一层黑色鞋油。

　　2月，是“美国黑人历史月”。弗吉尼亚巴伯斯维尔市举办“美国黑人历史月”纪念活动的组织者伍德森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称， “(‘扮黑脸’ )是不能容忍的!它不仅代表着对非裔美国人的刻板印象和反黑人的态度，还提醒着人们非裔永远比白人低一等。白人可以轻易扮成我们取乐，也可以轻易把脸上的涂料给抹掉，但这些伤害深植在我们的自我认知中，一辈子如影随形。”(“美国黑人历史月”即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month，源自历史学家卡特·G·伍德森和著名的黑人部长杰西·E·穆兰发起成立的“美国黑人生活和历史研究协会”。协会选定在2月的第2周举办“黑人历史周”活动，1960年代后期“黑人历史周”在许多大学校园里发展成了“黑人历史月”。1976年，美国总统福特正式承认“黑人历史月”。美国总统每年用发布文告和在白宫举行活动的方式来纪念“黑人历史月”，美国各州和各城镇也会举行自己的纪念活动——编者注)

　　伍德森补充道，弗吉尼亚州一直站在美国种族矛盾最前线，“扮黑脸”的举动尤为“令人不安”。

　　媒体披露的照片和拉尔夫·诺瑟姆前后矛盾的言辞，激起了民主党内外要求其下台的声浪。或许，诺瑟姆仅仅是这个州关于种族问题争论的开端。

民主党的自救

　　诺瑟姆在最新采访中表示，他不会辞职。Buzzfeed报道称，诺瑟姆正在考虑将立法议程转向种族和公平，以便安然度过丑闻，并试图挽回弗吉尼亚民众的信任。

　　在两周前照片被曝光后，诺瑟姆遭到多方的批评，最严厉的批评声来自民主党内部。弗吉尼亚立法“黑人核心小组”(即弗吉尼亚州议会中的黑人党团)、弗吉尼亚参众两院民主党以及前弗吉尼亚州长麦考利夫(Terry McAuliffe)都在丑闻发酵初期呼吁州长下台。

　　一些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也随即站队，要求诺瑟姆辞职。民主党非裔女性参议员哈里斯(Kamala Harris)在推特上写道：“种族主义的污点不应该出现在政府的大厅里，弗吉尼亚州长应该下台，这样公众才能愈合创伤共同前进。”

　　民主党潜在总统候选人、前副总统乔·拜登(Joe Biden)也要求州长辞职，他表示“美国不允许种族主义，诺瑟姆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道德权威。” 拜登一直是诺瑟姆的支持者，他曾在2017年10月为诺瑟姆州长竞选站台并筹集资金。

　　民主党女性参议员沃伦(Elizabeth Warren)也附和称，“仇恨和歧视在我们国家没有立足之地，绝不能被容忍，尤其是来自我们的领导人——无论是共和党人还是民主党人，都必须辞职。”

　　随着要求诺瑟姆辞职的呼声愈加高涨，关于“扮黑脸”丑闻的雪球越滚越大。

　　6日，弗吉尼亚州检察总长、该州第二顺位替补州长马克·赫林(Mark Herring)承认自己在1980年弗吉尼亚大学的一场舞会上“涂黑脸”扮成说唱歌手库提斯·布罗。这第二起事件对弗吉尼亚民主党人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就在同一天，该州副州长、第一顺位替补州长贾斯汀·费尔法克斯(Justine Fairfax)被指在2004年性侵一名现居加州的教授，而仅在两天后，这名原本寄托着弗吉尼亚民主党人希望的非裔副州长再次卷入另一起性侵事件。费尔法克斯对两起指控都矢口否认，并要求充分调查还自己清白。“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我也不会辞职”。

　　一些人担心，正副州长和州检察总长牵扯是非，可能为民主党地方和全国选情带来负面影响，如果三人都被迫辞职，意味着下一任州长可能出自共和党，还可能使这一“摇摆州”的选民在2020年总统选举中转向共和党。

　　尽管如此，民主党人还是坚持此前要求他们辞职的立场 。弗吉尼亚州民主党众议员唐·拜尔(Don Beyer)和詹妮弗·韦克斯顿(Jennifer Wexton)在10日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采访时再次要求诺瑟姆和副州长费尔法克斯离开政府。

　　对此，乔治城大学教授西奥多·约翰逊在美国政治网撰文称，民主党的选择并不多。长期以来少数裔是民主党的核心选民，自特朗普上台后，民主党更是不遗余力指责共和党进行种族主义运动，为三位开脱将严重损害其信誉。“两党同意诺瑟姆辞职，并不是对他几十年前道德缺失的公开惩罚，而是出于政治考量。”

“扮黑脸”的劣迹史与矛盾心态

　　“扮黑脸”在美国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期盛行于美国北方的黑脸滑稽剧(blackface minstrelsy)。在那时，美国尚未正式废奴，南部蓄奴州的黑人奴隶在种植园里被当作牲畜一般饲养使唤，逃逸到北方自由州的奴隶仍受到1793年颁布的《逃奴法案》管辖，时刻面临重新沦为奴隶的命运。

　　黑脸滑稽剧团通常由四到五名白人男性演员组成，他们用化妆油或者烧焦的软木把脸涂黑，故意穿上宽大或者破烂的衣服，夸张模仿黑人的口音，用滑稽的方式展现南部种植园里黑人奴隶悲惨的生活。

　　这些为博白人精英阶层一笑的演出将黑人遭受的残酷和不公描绘成一种正常的社区生态，使人头税、私刑和种族隔离制度合理化。在南北战争之后的重建时期，南方开始实行种族隔离制度，该法案就是以“黑脸”滑稽戏的著名角色“Jim Crow”命名。

　　这些戏剧中的角色也塑造了关于黑人的刻板印象——缺乏教养、笨拙无能的黑人男性，身躯肥胖和粗鲁的黑人女性等。到19世纪后期，一些黑人演出者开始参与演出，但他们也需要“扮黑脸”来迎合白人观众对黑脸滑稽剧典型角色的期待，这也从另一面表现出白人精英阶层不愿与真实存在的黑人打交道的态度。

　　黑脸滑稽剧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中期，在美国民权运动期间逐渐失宠。然而，事实上在美国“扮黑脸”的陋习从未停止过，甚至以更加普遍的方式出现在大学校园和电视银幕中。就在1月，俄克拉荷马大学(University of Oklahoma)的两名学生上传了他们“扮黑脸”，讲种族歧视的脏话视频。

　　至今，美国民众对于“扮黑脸”存在着颇为矛盾的意见。

　　据皮尤研究中心2月10日公布的一项调查显示，约三分之一的美国人(34%)认为，在万圣节“扮黑脸”是可以接受的，其中39%的白人持这一观点，而西班牙裔和黑人持这一观点的比例分别为28%和19%。在30岁以下的白人中，超过四分之一(27%)的人认为在万圣节期间“扮黑脸”在一般情况下并没有什么不妥。

　　另据《华盛顿邮报》10日发布的最新民调显示， 弗吉尼亚州近一半的受访者(47%)认为诺瑟姆应该下台，而同样比例的人认为他应该继续留任。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非裔受访者(58%)认为诺瑟姆应该留任，这一比例高出弗吉尼亚白人受访者10%。

　　伍德森认为，“这对所有弗吉尼亚人来说都是一次受教育的机会，让大家正视类似‘扮黑脸’这些种族歧视行径并不只活在历史书上，或许经历过风波的诺瑟姆会更致力于推动种族平等。”

　　诺瑟姆9日表示，他将继续担任州长，并将发起一场种族和解之旅，挽回民众的信任。诺瑟姆告诉《纽约时报》，自照片曝光以来，他花了一周时间阅读有关种族的书籍，学习“白人特权”，并与非裔议员交谈。他说，他希望用他任期剩下的时间来消除弗吉尼亚种族之间的不平等。

　　“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维吉尼亚州仍然有一些很深的创伤，特别是在公平方面，所以我认为，这是弗吉尼亚真正的觉醒。它确实提高了弗吉尼亚对种族问题的意识。所以我们准备从错误中吸取教训。”

“黑脸”争议背后的美国种族问题

　　在过去的几天中，其他政客的信息也慢慢被披露出来。弗吉尼亚参议院多数党领袖汤米·诺门特(Tommy Norment)曾在1968年负责编排他那届毕业年鉴，其中不仅贴出了学生们“扮黑脸”的照片，还引用了一些带有种族歧视的语句。诺门特是该州第一位卷入种族丑闻的共和党人，他认为对自己牵强的指控是党争的结果，“我并不奇怪那些想把共和党领袖卷入州长、副州长和检察总长争议漩涡中的人会拿一本半个世纪前的毕业年鉴做文章。”

　　许多之前被曝光的政客也重新回到舆论的漩涡中。

　　1月刚辞职的佛罗里达州州务卿迈克尔·埃尔特尔(Michael Ertel)曾在2005年的万圣节派对上“扮黑脸”模仿在当年早些时候在席卷美国墨西哥湾沿岸地区的“卡特里娜”飓风中的受害者。

　　密西西比州参议员海德-史密斯(Cindy Hyde-Smith)在去年11月中期选举前夕的竞选集会上对一名支持者说，“如果有人邀请他去观看公开绞刑，我会坐在前排。” 密西西比州在种族隔离时期的暴力和私刑导致今天该州许多地方的种族关系仍然紧张。

　　这些涉及政客种族歧视的丑闻如多米诺骨牌一般被揭开，也令人们开始反思弗吉尼亚“扮黑脸”争议背后的种族问题。

　　“我一开始对诺瑟姆感到很失望，甚至是背叛，”现居芝加哥的里士满人卡洛琳·爱莎说，她在2017年的弗吉尼亚州长选举中支持诺瑟姆，“我记得他当选那天我还在脸书上发帖感谢那些为他投票的朋友们。”

　　前副州长诺瑟姆在2018年的中期选举中，以9%的票差击败了共和党候选人吉莱斯皮(Ed Gillespie)，其中支持诺瑟姆的非裔选民比支持吉莱斯皮的高出73个百分点。弗吉尼亚一直被夏洛茨维尔的幽灵缠绕，在冲突发生后，反种族主义者的怨恨依然存在。58岁的诺瑟姆是一名儿科医生和退伍军人，他在胜选演讲中称：“弗吉尼亚已经告诉我们要结束分裂、仇恨和偏执。”

　　“但随着‘黑脸’争议不断发酵，我认为这不单是个人问题，真正的症结在于我们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体制和社会。为什么在民权运动20年后的80年代，高等学府仍允许这种明显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照片出现在年鉴上?为什么这么多拥有种族歧视行径的政客能一路顺风顺水?”

　　卡洛琳虽希望这三位卷入丑闻的民主党人都辞职，但她对辞职后弗吉尼亚的未来感到迷惘，“这段风波很快就会过去，但该解决的问题依然在那”。

　　弗吉尼亚是美国民主的发源地，也是奴隶制度的发源地;里士满市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捍卫奴隶制的南部联邦首府，也是美国第一位民选黑人州长道格拉斯·怀尔德(Douglas Wilder)的家乡。

　　弗吉尼亚州拥有美国数量最多的联邦纪念碑、雕像和标志。多年来，非裔美国人群体一直在呼吁将这些反黑象征移除 ，但遭到强烈抵制。2017年8月，几千名美国极端右翼主义者聚集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反对该市拆除南部联邦统帅罗伯特·李的雕像，游行最终演化成暴力骚乱，造成3人死亡，30多人受伤。

　　亲眼目睹夏洛茨维尔种族骚乱的当地非裔居民泰勒·莱德告诉澎湃新闻，“尽管所有人都应该抵制‘扮黑脸’ ，但围绕它的全国性争议可能会掩盖更深层次的问题，尤其是那些不太明显的系统性种族主义形式和政策。”

　　美国社会对非裔美国人的歧视事件正在日益增多。根据美国联邦调查局(FBI)的数据，2018年美国的仇恨犯罪报案增加了17%，这是此类犯罪连续第三年增加，在报告的7000多起事件中，有2013起针对非裔美国人。此外，据2018年盖洛普的民调数据，近六成受访者对美国种族关系非常担忧，2010年奥巴马执政初期时这个数字只有13%。

　　美国“政治”新闻(Politico)2018年的民调显示，55%的选民认为，在特朗普的领导下，种族关系已经恶化。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哈斯学院院长约翰·鲍威尔(John Powell)认为，特朗普利用白人蓝领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失去经济地位和“特权”的“焦虑感”上台，并在执政后推崇“白人至上”的社会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种族主义事件的增加，而且白人所感受到的“焦虑感”并不是种族矛盾的驱动因素;相反，种族矛盾是引发经济焦虑的导火索。

　　“警察打着预防犯罪的幌子，对非裔和拉丁裔美国人实施强制性拦截搜身，却让白人罪犯逃脱惩罚;美国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错误拘留和监禁有色人种公民;有色人种就业、贷款、医保的不平等;还有目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特朗普美墨边境隔离墙计划，这些隐性种族主义政策才是最需要获得关注的问题。” 泰勒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