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吐槽王”流行啥套路,看这里就明白了

2021-03-25 23:38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78626) 扫描到手机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这是《论语·公冶长》篇中的内容。意思是,孔子说,大道不行,我就乘木排漂流四海,只有子路会跟着我吧?子路非常高兴,没想到孔子还有下半句:子路比我胆肥,此外没啥用。

这大概就是“神吐槽”。

孔子的弟子颜回也是段子手。据《论语·子罕》: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意思是,孔子被囚在匡地,颜渊赶来。孔子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颜渊说:“您没死,哪轮到我?”(历代释为颜渊对孔子的深情,不妨幽默解读)。孔子曾开颜渊的玩笑:我讲了一天,他也不争论,跟傻子似的,可他回去研究,却有发挥,看来他也不傻啊。

中国自古擅幽默。林语堂曾说:“幽默,尤其亚洲式的幽默是知足悠闲的产物,而中国所有的知足和悠闲,超乎寻常之量。”

然而,日前国足球员范志毅在脱口秀中吐槽男篮,却引起巨大争议。有人觉得,国足成绩差,“没资格”评价篮球;也有人觉得,对吐槽应有雅量。其实,这涉及吐槽方法的问题。

现代人吐槽,应坚持两点:其一,多针对公共事务,少及个人;其二,多自嘲,少责人。

孔子基本坚持了这个原则,只是时代变迁,吐槽渐失本义,原本快乐的吐槽,也变得让人不快起来。

韩非子是战国“吐槽王”

在《诗经》中,便有不少幽默的句子,在《卫风·淇奥》中,还提出幽默原则:“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比如“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最后两句“君子们,别白吃饭啊”,迹近调侃。在当时,人们主要的幽默手段是拟态,即以扮演对方,显其荒诞。

比如《庄子·胠箧篇》: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盗跖的徒弟问,怎么当好强盗,盗跖提出应具备圣、勇、义、智、仁五种素质,不过是抢东西先上、分赃公平之类,显然在讽刺孔子。

再如《吕氏春秋·淫辞》中,记了一个段子:澄子丢了黑衣服,到处寻找,见一妇人着黑衣,便去抢夺。妇人说:这可是我的衣服啊。澄子说:我丢的是夹衣,你这是单衣,我已经亏了,你咋还不满足?

先秦诸子中,韩非子堪称“吐槽王”,《郑人买履》《刻舟求剑》《守株待兔》《买椟还珠》等都出自《韩非子》。

这些段子只讲大道理,不针对个人,但古人也逞口舌,如《庄子·列御寇》,庄子临死前对弟子说,死后不用埋葬,以天地为棺即可。弟子担心乌鸦吃掉尸体,坚决要厚葬。庄子反问:你怕乌鸦吃了我,就不怕蝼蚁吃了我?

司马迁为何看不上东方朔

相比于庄子等,孔子吐槽更温和,也更强调三观。

子贡问孔子,有块美玉,藏起来还是卖掉。孔子积极入世,主张卖掉,可他却以叫卖腔回应:沽之哉,沽之哉!犹今地摊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有人问孔子有何专长,孔子开玩笑说:“我是擅射箭呢,还是擅驾车?那就擅驾车吧。”孔子55岁到郑国,与弟子走散,路人说:“东门有个人,额头像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腰以下比大禹短三寸,狼狈不堪、没精打采,像条丧家狗。”

孔子知道后,笑说:“说我相貌,不一定对,但说我像丧家狗,差不多,差不多。”

孔子对吐槽的态度,影响了两汉儒生。司马迁在《史记》中便记了许多段子,但《史记·滑稽列传》未收入搞笑大师东方朔。

东方朔本齐人,19岁便能背诵22万字的儒家经典和22万字的兵书,当时“山东贤士”尚“西游”,东方朔成年后也到了长安,因身高九尺、仪表堂堂,被重外貌的汉朝“拜为博士”。为了上位,他骗宫中侏儒说,你们对国家无功,皇帝要杀掉你们,快去求情。众侏儒上当,围住汉武帝痛哭。汉武帝知道东方朔在捣鬼,问他原因。东方朔说:他们才一尺高,我九尺高,却拿同样工资,我快饿死了。

汉武帝哈哈大笑,给东方朔升了官。

对于这种为个人利益而搞笑,司马迁深感厌恶,他称赞优旃、优孟等身份低微者“伟哉”,不愿提甘当弄臣的东方朔。(此说有争议)

吐槽变成互相挖苦

东汉灭亡后,天下三分。士人各为其主,不再坚守吐槽的底线。

据《三国志》,刘备派谋臣伊籍出使吴国,孙权说:“侍奉无道之君挺辛苦啊。”意思是刘备无道。伊籍却说:“刚磕个头而已,没啥辛苦的。”意思是孙权才是无道之君。

其时战乱不已,有力者割据,他们出身不高、文化有限,用人只看能力、不论斯文,吐槽遂入洼地,甚至还有不少是人身攻击。

诸葛亮的哥哥、吴国重臣诸葛瑾脸长,宫廷酒席时,孙权竟让人牵驴入场,驴脸上写“诸葛子瑜”(诸葛瑾字子瑜)四字,举座皆笑。诸葛瑾的儿子诸葛恪取笔,添上“之驴”二字,方化解尴尬。

三国魏晋重门第,吐槽变成炫耀,只要身份高,再无聊的玩笑也敢开,绝不考虑对方感受。身份差不多时,开玩笑便成抬高自己的手段。

西晋名臣王浑一次与夫人钟氏共坐,看儿子走过,王浑说:有这么好的儿子,该知足了。钟氏开玩笑说:如果当初我嫁给你弟,生的儿子更好。

东晋名臣谢尚8岁时以聪明著称,一次随父赴酒席,大家都说:这孩子简直是当代颜回啊。没想到谢尚回应说:你们又不是孔子,哪里分得清颜回?

当时连皇帝说话都不着四六。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因皇子司马昱诞生,遍赏群臣。臣子殷羡说了句套话:“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司马睿却回应:“这种事,怎么能有你的功勋?”

李白曾拿杜甫寻开心

唐代重归统一,但低格调吐糟的陋习未改。

一次唐太宗宴请近臣,名臣兼国舅长孙无忌见欧阳询瘦,便挖苦道:“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反戈一击:“缩头连背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讽刺长孙无忌太胖。唐太宗看不下去,提醒道:“你不怕皇后听见吗?长孙无忌可是皇后的哥哥。”

唐玄宗时,将军刘文树相貌似猴,唐明皇竟让黄幡取笑他。刘文树事先向黄幡行贿,黄幡答应不提像猴这件事,于是写诗道:

文树面孔不似猢狲,猢狲面孔强似文树。

意思是刘文树不像猴,猴比他长得好。

这种拿生理缺陷开玩笑的恶习,在唐朝很流行。官员崔思诲口吃,他的表弟杜延业跟别人打赌说,他能让崔学鸡叫。对方不信,杜便抓起一把谷子,问崔是什么,崔思诲上当,发出“谷谷谷”的声音。

随着科举发展,唐代逐渐从身份社会转向平民社会,幽默精神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李白曾写诗和杜甫开玩笑: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杜甫也写过“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拿贺知章开涮。但唐朝最会写玩笑诗人的是王梵志,比如: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较些子即佛门用语“却较些子”,意为“倒是那样有几分对”。王梵志用它表达“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苏门弟子喜嘲弄

宋代重文治,社会更世俗化,故宋人尤喜吐槽,其中不乏设计精巧者。

欧阳修与人行酒令,一人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另一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欧阳修却说“酒沾衫袖重,花压帽檐偏”。众人奇怪,这也差得太远,欧阳修说:喝到那程度,前几件大罪也就犯了。

一次沈括正在浴盆中洗澡,刘贡父看到,大哭说:“死矣,盆成括也。”盆成括是孟子的弟子,想去齐国做官,孟子认为他德性不足,劝他不要去。盆成括不听,果然被杀。孟子感慨道:“死矣,盆成括也。”与“盆盛括”(澡盆盛着沈括)是谐音梗。

宋人还有一部分吐槽,趣味低级。

刘贡父给书法家蔡确起外号为“倒悬蛤蜊”,因蛤蜊又名“壳菜”,当时壳、确音近,反过来与蔡确谐音。

诗人张文潜体胖,陈师道写诗挖苦“诗人要瘦君则肥”,黄庭坚则写“六月火云蒸肉山”,张文潜生病了,写信告诉秦少游,秦却写诗挖苦“平时带十围,颇复减臂环”。

苏门风范,大抵如此。因苏东坡就爱恶作剧,有人写诗“叶攒千口剑,竿耸万条枪”请他评价,他立刻抓住漏洞:“十根竹子长一片叶,真乃非凡之物。”

自宋以后,这种士大夫式的、居高临下的吐槽开始流行,《西游记》中,孙悟空反复嘲弄猪八戒,即属此类。

幽默不是“说笑话”和“讨便宜”

元明清三代,因深层问题长期未解决,人们只好用吐槽表达失望、不满的情绪,使吐槽不再轻松。

据《雅谑》载,太监谷大用所到之处,官员多被其辱。某县令拜见,谷大用问:“你的乌纱帽从哪来?”意思是从太监处来。县令却说:“是我用三钱五分白银,在王府前的小市场买来。”谷大用哈哈大笑,不再刁难。县令退出来后说,太监性阴,一笑便装不出威风。

明代世风浇薄,《时兴笑话》记了这么一个段子:

一人在朋友面前捉着一虱,欲装体面,故丢下地,啐曰:“我只道是个虱子。”其友从容拾起来看,曰:“我只道不是个虱子。”

明代末年,吐槽已近于骂,如《山堂肆考》记录的段子:

王知训帅宣州,赐宴,伶人戏作一神,或问何人,答言:“吾是宣州土地。”问何故到此?答曰:“王刺史入觐,和地皮卷来。”

赵南星后将它收入《笑赞》中,别有深意。这类吐槽在清代也很盛行,所以鲁迅先生认为中国无幽默传统,“非倾向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于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

中国有漫长的幽默传统,历代均有擅吐槽的前贤,关键是如何去除其中低级、落后、反文明的部分。也许不揪着人吐槽,以自嘲为主,支持范志毅的观众会更多。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