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版潜伏的血色浪漫——专访地下工作者徐棠,听她讲述与丈夫田敏的谍战往事

2021-05-12 15:27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34138)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解放战争时期,为了粉碎国民党军的进攻,夺取人民革命战争在全国的胜利,党加强了对城市地下情报工作的领导。此时,一大批地下工作者展开了没有硝烟的斗争,田敏与徐棠夫妇就是其中的一组。为了情报工作,他们几度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婚礼也没有如期举行,这其中的惊心动魄,我们只能在徐棠老人平静的描述中去感受,去体会。本期,通过青岛市委党史研究院提供的史料,结合当事人的讲述,再现那段行走在刀尖上的峥嵘岁月。

反甄审:和费筱芝一起贴标语

  阳光和煦,偶有阵风。立夏后的天气,冷暖气流仍在博弈。

  踏进福州北路徐棠女士的家门,与这位97岁的老人,一起“度过”了70多载的时光,这其中,或喜或悲,或惊或险,跟随她平静而又条理清晰的讲述,仿佛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

  1928年,青岛政局动荡,4岁的徐棠跟随父母来到青岛,彼时的她尚且年幼,正在父母的庇护下慢慢长大,先后在江苏路小学、青岛市立女子中学(青岛二中)就读……

  1945年抗战胜利后,徐棠已经成为一名小学老师。然而,国民党政府下达了一则指令,令包括徐棠在内的所有教师震惊不已:“凡未经甄审合格的学生和教员一律不承认其学历、教龄,不能继续求学和报考大学,不能继续任教。”全市哗然。根据青岛市委党史研究院的资料显示,12月16日,全市高初中毕业生联合小学教员和部分在校学生在黄台路小学集会,成立了青岛市教员学生联谊会,大家一致决定,分组在市区散发传单,张贴标语,以扩大影响。站在人群中,徐棠心潮澎湃。

费筱芝

  “当时我和费筱芝、郑荃等六人一起,按照居住地点分组,我住在观海二路,两位男同志一位住观海一路,一位住平度路,我们三人一组;费筱芝住在文德中学,她和郑荃关系较好,加上丁日昕,她们三人一组”,徐棠告诉半岛全媒体记者,她回家准备浆糊的时候,两个姐姐也加入了他们,母亲还替她绑刷子、打浆糊。

  怀着激愤之情,他们走上街头,将写着“坚决反对不合理的甄审!”“奴化教育是谁的责任!”“反对无理裁减教员和职员!”“青年人向何处去!”等口号的标语张贴在各个角落。

  殊不知,危险正在向他们靠近。

  “当时是公开抗议,没有觉察到危险,但是到了晚上,感觉不太对劲,因为你前面贴,后面就被撕掉了。我们顺着黄岛路下去,到高密路、潍县路,遇到了费筱芝她们,我们还商量,说今天不对劲儿,人怎么比以前多?”几番对话后,他们又各自分开了。徐棠这组一路张贴回到了家。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徐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来人告诉她一个巨大的噩耗:费筱芝牺牲了。徐棠一下子睡意全无,悲痛和震惊让她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两小组分开后,费筱芝她们从湖南路往江苏路前行,正要拐弯的时候,忽听有人高喊恫吓,三人立刻分开躲避,不料,对方竟然冲着费筱芝扣动了扳机,郑荃在多年以后的回忆录中写道:“霎时间听到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只听费筱芝大叫一声,声音异常恐怖凄惨。”这位年仅20岁的姑娘,立刻倒在了血泊之中。费筱芝被枪杀,激起了社会舆论的强烈不满。19日下午,部分师生举行了抬棺游行,费筱芝遗体停放在东本愿寺内,前往垂吊的人络绎不绝。虽然查明凶手是“青保”的一个班长王玉明,但临时法庭却将杀人犯王玉明移交地方法庭庇护起来。

  1946年1月12日,举行了费筱芝追悼会,两天后,崇德、文德、市中、市女中、礼贤、圣功等学校共六七千名校友和学生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当局不得不作某些让步:将山东大学改为临时大学先修班,凡要求升学的学生都可报名;毕业生可以参加工作;教员留职增薪;寄宿生发给部分粮食,尤其在政治上取得了重大胜利。

美丽邂逅 :潜伏版的血色浪漫

  一张张照片,摆放在客厅里,除了1949年的那张算是“结婚照”的合影有些拘束外,之后徐棠和丈夫田敏的每一张合照都笑容满面,从两个人,到五口之家,再到幸福的一大家,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如今的这份幸福其实来之不易,而且十分惊险。

  田敏原名侯天民,1923年出生于一个开明士绅家庭,弟弟名叫侯建民,两人都为中共青岛地下工作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1938年,日本侵略者第二次入侵青岛那年,侯家迁入青岛,住在观海一路2号乙。目睹亡国耻辱,田敏忍无可忍,在他刚满19岁时,毅然决定投笔从戎,和同学一起南下重庆、昆明去参加抗日队伍。1943年12月,田敏如愿以偿地进入军校,后来还作为抗战时期到美国受训的中国第13批飞行员到达了洛杉矶。

  1946年7月,漂泊了3年的田敏辗转回到青岛。此时,弟弟侯健民已经加入共产党。在侯健民的带领下,田敏见到了中共青岛市委书记宋子成。经过学习和培训,宋子成派遣田敏和侯健民返回青岛,建立了侯健民地下情报站,地点就设在他们家。

徐棠和田敏合影。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徐棠和田敏的缘分开启了。

  其实,徐棠早就听说过田敏的名字,“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认识他妹妹,他嫂子又和我是同学,他的姐姐和我的姐姐也是同学”。只是,徐棠没有见过田敏,只知道他出去抗日了。田敏回到青岛时,就通过和徐棠共同的朋友认识了,“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徐棠说,不久之后,田敏又走了,说去了解放区。

  平原路上,徐棠正准备回家,眼前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愣住了:“你回来了?!”田敏回答:“我回来了!”随后,两人擦肩而过。

  之后,因为共同的朋友,他们经常见面。当时,徐棠的思想正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随处可见的共产党宣传册,让她逐渐了解了共产党,田敏的出现也让她看到了希望,两颗心慢慢走到了一起。看电影,到栈桥散步,一对璧人,郎才女貌。除了情话,两人谈论最多的还是进步思想,“其实开始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隐隐觉得他不一般,直到他拿出了宣传共产党的小册子”。田敏什么都没说,徐棠也没有再问,一切已然明了。

  不过,田敏的公开身份是青岛警备司令部参谋处二科参谋。

  他入职的经历非常巧合。“位于馆陶路22号的青岛警备司令部参谋处当时正在招聘,为了打入敌人内部,田敏前去应聘,在传达室,他要求见司令。巧的是,当时的秘书长正在传达室,问他找司令干什么,田敏说找工作。秘书长说不用找司令,我给你写张条,你去找参谋长吧。田敏拿着条子找到参谋长,参谋长一看是秘书长写的条子,就说你直接来上班吧”。就这样,田敏轻而易举地打入青岛警备司令部,为日后的情报工作提供了便利。

  1947年,胶东区党委指示青岛市委要调动一切可能接近敌人和打入敌军内部的同志,获取敌人进攻胶东的作战计划、兵力部署等军事情报,以配合人民解放军作战。青岛市委研究决定,由田敏和谍报队的杨寅泉、周练、肖宫,以及侯健民等组成的侯健民情报组开展此项工作。

  而徐棠则陆陆续续帮田敏带出了很多的情报。

厕所惊魂 :秘抄情报改变胶东战局

  走在观海一路上,局促的街道却透露出幽静,“U”字型的道路,围绕着观海山,中午时分的炊烟,与山间的绿意混合在一起,是生活与诗意融合的味道。

  观海一路2号乙,侯家宅邸,便是地下组织的秘密基地。

  运送情报,田敏和徐棠配合默契,田敏拿个图钉把情报摁在床板下,随后给徐棠打电话:“你过来一趟吧!”徐棠会意,她此时通过考试,正就职于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鲁青分署调查室,离警备司令部也就5分钟的路程,漂亮的徐棠经常进出司令部,门卫对她早已熟悉,只当是一对恋人的约会,没人拦她。

宋子成和衣吉民。

  1947年8月18日,蒋介石悄然飞抵青岛,既没有军政要员陪同,也没有迎接仪式,更没有媒体报道,只带了保健护士和少数机要随员及警卫人员。即便如此低调的行踪,也早已被田敏他们所掌握。

  是年8月初的一天,田敏在参谋长何继厚办公桌的“机密”卷宗里,发现了“辎重汽车11团”的番号,还有新调青岛地区参加战斗序列的第9师、64师、25师三个整编师的“官佐花名册”和“武器装备实力表”。种种迹象表明,国民党正在加紧军事部署,将有重大军事行动!田敏及时地将这些情报让徐棠带出。

  又一件在徐棠看来是巧合的事情发生了。

  田敏作为参谋处的一员,得到了接近机要作战计划的机会。“田敏的父亲侯芝庭有个朋友叫马海桥,他和司令丁治磐是好友,田敏和弟弟让父亲约马和丁一起吃饭,将他们介绍给丁治磐,给予照顾”,徐棠说,没想到这顿饭起了大作用。

  不久后,陆军副总司令中将范汉杰带着国防部的军事人员来了,随后蒋介石抵达青岛,与范汉杰制定了胶东“九月攻势”作战计划。为了不泄密,他们在警备司令部的四楼单独成立了作战指挥部,其他人员不得入内,田敏和另一位吴参谋作为“服务人员”,被钦点可以出入。

  这下,给了田敏机会。他目睹了他们一切准备部署,将情报及时传递出去。一日,范汉杰和几个军事幕僚开完会后,交给在大厅随时听候调遣的田敏一份盖有“密”字的卷宗,让他送给国防部指挥官。田敏悄悄打开卷宗,赫然看到胶东作战计划六个大字!他立刻警觉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需要立刻传送。

  情急之下,他迅速钻进旁边的厕所里,坐在马桶上抄写起来:部队会合情况,时间、地点、兵力、番号……正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了吴参谋呼喊声:侯参谋!侯参谋!幸运的是,田敏刚好抄完情报,他隐藏完毕后,高声应和:“我在这里!”吴参谋是来催密卷的,田敏一边佯装难受,一边说:“吴参谋,我拉肚子了,肚子很疼,劳驾你帮我去送吧!”

馆陶路22号

  机敏的田敏不但成功获取了情报,还将风险做了转移。

  这一组情报使得范汉杰亲拟的胶东作战计划到达胶东军区的时间,比下达到国民党各整编师师长的时间还早3天!

  一场成功的地下斗争背后,是许多人的付出,侯家兄弟姐妹包括徐棠都会跟着密写情报,甚至请假在家偷抄,之后由杨寅泉星夜起程,于第二天下午交给市委报送胶东军区。此外,田敏还获得了敌人“对空联络密语”、周练获得了敌人步话器通讯密语等重要情报。针对敌人的作战方案,胶东部队迅速进行战略部署,主力部队巧妙地穿过敌人的间隙,转移到外线,将敌人层层包围,阻击打援,由内线防御转入外线作战。

  作战期间,情报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由于情报抢在敌人行动之前送出,因此在敌人开始进攻胶东解放区时,胶东解放军主力部队内外夹击,给敌人以重创。

  胶东战役歼灭国民党军6.3万余人,蒋介石“三个月消灭胶东共军主力”的梦想和重点进攻胶东的阴谋,宣告破产。胶东反击战胜利结束后,胶东区党委和胶东军区对侯健民情报组的成员侯健民、周练、田敏、杨寅泉、肖宫、谭木兰、陈范、侯仁民等通报表扬并物质奖励。

  鉴于田敏在胶东战役中的卓越贡献,组织批准他入党。

观海一路2号乙

特殊口令 :“徐棠”让他度过生死关

  搬离观海一路,徐棠和丈夫晚年住在了宽敞高楼里,布置温馨的客厅里,两人合影很多,唯独没有结婚照。一张照于1949年的照片,勉强算作结婚纪念照,但他们把纪念日,却定在了1947年12月25日。

  那一年冬天,刚刚正式入党后不久,田敏决定和爱人徐棠举办婚礼。买好了皮箱、瓷器,为布置新家甜蜜地忙碌着。他们的结合是组织允许的,宋子成还指示,等他们成家后,市委领导机关就设在他们家。婚礼的时间定在了12月25日,1947年的圣诞节。

  然而,婚礼未能如期举行。

  几天来,田敏发觉总是有人跟踪他们,他悄悄跟徐棠说:“最近不对劲,如果有人抓到你,你一定什么都不要说,因为你说一句,他们就会认为你知道很多,会用重刑,你要咬紧牙关。”

  果然,不久之后,田敏被时任青岛警察局局长王志超叫了过去,问他是否在某地与某人开会,田敏一听不对,暗自舒了口气,立刻厉声质问:“是谁说的?你叫出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后来才知道,是田敏姐姐的小叔子李祖欣本来打算和同学到解放区去,被同学做特务的父亲知道了,将李祖欣抓起来刑讯逼供,李祖欣便胡乱交代,田敏因此被牵连,但他们并没有掌握核心机密和证据。

  不幸的是,田敏还是被软禁在了陵县路5号谍报队。敌人软硬兼施,又请吃饺子,又咄咄逼人,始终问不出什么。与此同时,徐棠也被抓了,他们企图从徐棠这里获取对田敏不利的口供,徐棠一口咬定,她和田敏是恋人,只知道他是参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青岛解放后,田敏、徐棠(后排左一)与公安局同事合影。

  见什么也问不出,谍报队准备采取手段了。“谍报队里也有地下工作者,他随时给田敏汇报最新消息。一天,他说,上面给你买飞机票了,要带你去济南。田敏一听不妙,济南的行动组长是以刑讯逼供闻名的,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被他打个半死”,徐棠说,田敏决定立刻逃走。

  机会来了。1947年12月28日下午5点多钟,谍报队员陆续回来后,大家忙着整理报告,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田敏。他顺手拿起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假装要到院子里上厕所,刚好院子里没人,他立刻跑了出去。到了街上,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就往车站赶。身上没钱,就拿随身的一件物品抵了车费,一路颠簸赶到沧口。前面是抵达解放区的最凶险的一站——板桥坊卡子门。不知道他逃走的消息是否传到这里,田敏假装镇定,走进了右边的派出所,第一句就问民警:司令部来电话了没有。如果有,说明他可能已被通缉,得想办法赶紧脱身,如果没有,那就好办了。对方说没有,田敏心中暗喜,然后说:“我要到北日岗去执行任务。”警官热情地把他领出来,给他指了方向,田敏径自出了卡子门!

  一路奔波,经过田野,寒冷的冬风侵袭着湿漉漉的衣衫,田敏艰难地走着,终于要到解放区了。突然,一声大喝传来:“口令!”这是国民党设置的边防杂牌军,田敏被吓得一激灵。他知道,紧急口令是四个字,当天口令是两个字,今天肯定是两个字,但内容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继续大喊:“口令!”不能再犹豫了,情急之下,田敏大声回答:“徐棠!”这个甜蜜名字给了他力量,同时也给了他幸运。

  沉默,田敏竟然过关了!

徐棠、田敏晚年合影。

  终于走进了解放区,田敏实在支撑不住了,在一个麦堆上,倒了下去。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包围”了。人们高喊抓住了国民党的俘虏,田敏说带我去见你们的负责人吧。见到同志后,田敏将自己的秘密身份与对方核对,这才消除了误会,田敏也终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

  之后辗转多地,田敏抵达上海,继续情报工作。徐棠在被捕一个月后,因为得不到任何口供,得以释放。但爱人田敏的踪迹,她一直不知道。直到1948年年底,她才在情报小组的派遣下到上海与田敏重逢!

  别离,历经生死,终得以团聚。

  1949年6月2日,青岛解放。田敏回到了青岛,一对恋人终于不用分开了。田敏、徐棠和战友们一起进入了刚组建的青岛市公安局。田敏在一处一科任副科长,从事英美潜藏间谍的侦破工作。在副局长葛申的领导下,田敏和同事们一起破获了“美国海军第44海外观察队”重大间谍案,得到了公安部部长罗瑞卿的通令嘉奖。

  两人的婚礼再也没有补上,一张合影算作结婚照。葛申把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腾出来,田敏和徐棠搬进去,开始了新生活。没有仪式,没有结婚戒指,没有喜糖,没有蜜月,他们把1947年12月25日作为结婚纪念日。

  虽然,在特殊的年代历经沧桑,田敏和徐棠带着三个子女携手走过风雨。2011年,88岁的地下党员田敏与世长辞,10年后,坐在徐棠女士的对面,再忆那段峥嵘岁月,老人的眼里仍然不时地泛起阵阵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