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深蓝逐梦人:每个脏活都是海洋科考,每次远行都要打卡探宝,每件标本都与时间赛跑

2021-08-16 06:49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45485) 扫描到手机

本期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记者 仲维莉(部分图受访者提供)

深海寻珍

“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透过“天和”号空间站的舷窗,航天员们遥望美丽的地球,她表面71%的面积是蔚蓝又神秘的海洋。从古至今,华夏儿女在追寻茫茫宇宙奥秘的同时,也从未停止过探索海洋的脚步。曾经,老一辈海洋科学家筚路蓝缕,靠一条小舢板到处漂流、艰苦探索;如今,从南海到大洋,从近岸到马里亚纳海沟,年轻一代科学家接力传承,告别老旧的拖网,操控自主研发的的水下机器人,乘着最先进的“舟楫”逐梦深蓝,一个个全新的物种被发现,生命起源的秘密一步步被揭示……

从未见过海的孩子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在大学之前根本没见过海。”说这话时,34岁的吴旭文博士身穿一件蓝外套,恰似那海洋的深蓝。

“我家乡在安徽安庆,就在安徽、湖北、江西交界的地方,彻头彻尾的内陆。小的时候别说看海,就连海鲜都没吃过几次。”听吴旭文讲述自己与海的渊源,很难想象这个从小生活在内陆的汉子,现在已然是国家海洋生物研究的主力成员。

“小时候我对海洋的印象就是在电视中见到的那样,很大很蓝,只是这样。又或是姑姑伯伯旅游出差带回来的海螺和贝壳,造型奇特却又绚烂的样子,让我对大海更加充满了好奇,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本《海洋奇观》,都已经被我翻烂了。”也许正是源自这样一份对海洋的好奇,又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在高考中发挥出色的吴旭文选择进入了海洋科学专业。

奇妙的生物世界总是有着让人难以抵御的魅力,许多生物独具精妙绝伦的结构和功能,以保证它们在复杂环境中生存繁衍,久而久之,人们在它们身上看到了生命的伟大和神奇,海洋生物尤甚。所以能从事海洋科学研究,让吴旭文觉得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但是起点让人兴奋,过程却超出了想象。第一次出海始终是吴旭文难以忘怀的经历。

“我还依稀记得第一次出海的兴奋和激动,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却要去面对这世间变幻莫测的大海。”

在大学里,吴旭文曾两次出海,当时还不是设备配置齐全的大型科考船,而是学校里用于实习的小船。上船之后的兴奋劲还没过去,晕船的感觉就如洪水猛兽般袭来,让吴旭文猝不及防地把一日三餐都交代在了甲板上。

“当时真的想过再也不上船了……”说起那段往事,吴旭文略带感慨地说,“最颠簸的时候连胆汁都能吐出来。只能在床上躺着,哪也去不了。但是下船之后老师请吃了一顿水煮活鱼,品尝美味的感受马上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取代了。人的确是一种健忘的生物,下次要上船的时候觉得我又可以了。”

“这世上做什么事不难呢?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还是值得努力一下的。”克服了出海的恐惧,吴旭文对海洋的热情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本科毕业后他选择了青岛,进入中科院海洋研究所继续深造。

“其实,当时海洋生物研究拔尖的研究所没有太多选择,青岛一直是闻名遐迩。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也可以说是心心念念,心向往之,于是决定来‘体验’一下,没想到这一‘体验’就是十几年。”

船上最脏最累的活儿

“科考如同一场战役。”吴旭文如此描述自己的感受。

海洋科考船是探测海洋、研究海洋的重要平台,它们载着科学家们在海天之间乘风破浪,为我国海洋科考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每次出远海,吴旭文至少要在科考船上呆一到两个月的时间,一天三班倒,每个班次8小时,不仅要克服身体晕船的不适开展研究工作,还要及时维护设备撰写报告,对人的意志力是很大强度的磨炼。

美丽的大海时而静谧,时而云谲波诡。在众多次出海科考经历中,吴旭文对我国台湾海峡的海况印象颇深。

“每次经过海峡时,底下暗流很多,船的摇晃程度特别大,科考队员几乎无法站稳,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夜里听着外面的风雨拍打船体,科考人员都无法安然入睡,起来之后还会腰酸背痛。非常考验人的意志。在船摇晃最厉害的时候,甚至都无法进食。等过去之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整个人也虚脱了。”台湾海峡是去往南海和太平洋深海科考的必经之地,“所以对于那里,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吧。”吴旭文摇着头道。

“在船上,船员特别‘不待见’我们这些搞底栖生物采集的,因为我们的工作会占用更多的船时,总是会把甲板搞得满地狼藉。”吴旭文笑道,“底栖生物采集主要依靠箱式采泥器,采泥器下水触底后会自动闭合,挖取沉积物并保持在采泥器内部,上甲板后我们一点点地进行冲洗,然后筛选出其中的生物样本。这可以说是船上最脏最累的活儿。”

做生物采集时,也会有突然而生的“恻隐之心”。有一次,科考队员采集到一只五彩缤纷的大乌贼。因为乌贼体表有色素细胞,会随着环境不断变化颜色,特别是晚上看它,色彩斑斓,美得无法形容。吴旭文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这时,有人希望吴旭文能赶紧把它处理一下,但他脱口而出——“我们把它放了吧。”

这并不是一时意气用事,因为科考过程中乌贼样本采集了不少,吴旭文清楚,如果永远地让这只乌贼沉睡在防腐液中,它将蜕变成灰色,无法再如存活时一般继续绚烂下去。这可把采集人吓得不轻,一把将乌贼抢回去自己处理了。

“到最后也没保住那个乌贼一条小命。”吴旭文至今还有些遗憾。

下船申请两度被驳回

“在海上过节过年,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常态化’的工作状态了。”出海一次,两个月的跨度不算短,而中科院海洋所“科学”号考察船的队员们,在深海大洋上过节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

“中秋端午都是小事,有时候甚至元旦和春节都要在船上和满天星斗一起度过。”吴旭文记得,有一次马上要过年了,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而且晕船十分严重,于是在科考船靠港补给的时候向队长提出下船的请求,没想到竟被队长没有任何理由地驳回了。

吴旭文觉得难以接受,因为自己因为晕船厉害,已几乎无法行动。当时,导师也希望吴旭文能下船,安排别人来代替他,但没想到再次被队长驳回。

“当时觉得很无奈,那种希望反复破灭的感觉让人忐忑不安。”吴旭文在心里告诉自己,就当是老天爷对自己的考验吧,甘之若饴便好。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科考队员们聚在一起包饺子,聚餐的时候气氛不错,队长给每个人发了200块钱的红包,红包封面上是三个字——“辛苦了”。队长特意走到吴旭文跟前,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吴旭文的肩膀。

看着队长饱经沧桑的脸庞,吴旭文似乎一下子懂了,“当时的我太年轻,真的没办法理解队长之前为什么那样,甚至可能还觉得他有点针对我。可是那天之后我突然明白,队长都是为了我好,不希望我做一个逃兵。”的确,科学研究的路上哪有那么多坐享其成,都是通过艰难万险才取得的成绩。吃苦与钻研本身就是科学工作者应有的态度。“遇到困难就当逃兵的话,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所以我很庆幸,当时遇到了这样一位队长。”

科考生活虽艰苦但也不发欢乐的时光。船上有,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同事们工作之余会打牌、K歌、健身……吴旭文最喜欢夜晚躺在甲板上,看着满天璀璨星斗,享受这难得的平静。身边是阵阵风声、浪声,偶尔还会有成群的海豚游过时欢快的鸣叫,船上的灯打开后,还会看到成群的乌贼和一条条鲨鱼在四周游弋,恍若有一种电影中“派的奇幻漂流”的感觉,这大概是在科考船上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的。”吴旭文动情地说,“我现在也成了家,女儿刚刚两岁,与她们分别那么久一定舍不得。但有些事情知道自己必须去做,这是这个时代赋予自己的使命,也是自己的职责。”

从拖网到水下机器人

难忘的经历说不尽,但更让吴旭文感慨的,是在十几年海洋生物研究工作中见证了海洋科考技术的日新月异。

“开始的时候,为了获取生物样本都是用拖网。”拖网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采集海洋生物的主要工具之一,主要分为浮游拖网、底栖拖网两种。除了应用在海洋生态研究领域,还常用于海洋地质环境“将今论古”的调查研究中,如捕获微体古生物现生群体,帮助科学家完成古生物环境和古气候重建研究。

“说实话,拖网采样效率很低,用非常大的铁链子网在海底进行捕捞和拖拽,等收回来后很多生物都磨碎了,根本不可能拿来研究,非常可惜。”吴旭文记得曾经有一次出海,只捕捉到一条完整的飞鱼,而那条飞鱼还是自己飞到船上被捕获的;一只珍贵的海百合被磨烂了;一种毒水母只收获了三只样品,效率非常低。

如今,科考船都配有“发现”号ROV水下机器人进行样品收集,下潜深度能达到4500米,带有水下定位系统和深水超高清摄像系统,科考队员在船舱内就可以把海底景色尽收眼底。通过配备的两种机械手,能直接抓取重达300公斤以上的生物和岩石,最大程度保证了样品的完整性。

“每采到一个完整的样本大家的心情都是很激动的。因为这不仅意味着能够更好地进行科学研究,还代表着我们的科考技术正在逐步地赶超世界前列。”吴旭文说。

2018年4月19日,“科学”号搭档“发现”号,在西太平洋麦哲伦海山链进行了7次下潜作业,获取了巨型和大型底栖生物的宝贵样品356个,涉及刺胞动物、棘皮动物、多孔动物、甲壳动物、软体动物和多毛类等135种生物,许多是前所未见的新奇物种。

“现在出海一趟效率非常高。不久前我们刚去过西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探索附近的海山,发现了很多新的物种,我们都重新分类命名编订,比如‘海洋所紫柳珊瑚’‘海洋所镖毛鳞虫’‘海洋所三歧海牛’‘海洋所异胸虾’和‘海洋所长茎海绵’,都是为庆祝海洋所成立70周年命名的,而这些国际上都是承认的。如今这些采集到的样品都已制成标本,展示在我们馆里。”吴旭文的话里透着满满的自豪和骄傲。

告别望洋兴叹

百舸挺进深蓝

今年6月,中科院海洋所“科学”号科考船完成了首个高端用户共享航次,在目标海域获得大量科学发现,并进行了多台套国产自主研发设备的海试工作,圆满完成了“在海底做实验”的任务。

据参与本次科考的中科院海洋所副研究员王敏晓介绍,以往的研究中,深海样品被带到实验室开展后续研究,但由于压力、温度和化学环境骤变,深海样品的生理活动同样发生改变,真实的深海生命过程无法被准确认知。依托该航次,中科院海洋所在深海海底搭建了水下实验平台,科学家得以在深海开展水下原位实验,为揭示深海生物极端环境的适应机制提供了可靠依据。

为保障深海水下原位实验顺利进行,科考船还同步搭载了多台套最新国产设备展开海试工作,通过自主研发设备实现了海底群落生物的标志识别等多项关键技术突破,相关数据和样品将解答深海黑暗食物链组成、深海碳源碳汇通量、生命起源等重大科学问题。

紧随其后,6月底,国内最大海洋综合科考实习船“中山大学”号也交付使用,其排水量达到6880吨,船长114.3米,续航力15000海里。由于采用了“直流母排+蓄电池储能”技术,具备了全球航行能力,且能毗邻极地冰区作业,这也是目前国内设计排水量最大、综合科考性能最强的海洋综合科考实习船。

从“小舢板”到“科考船”,从单一学科到系统研究、从“望洋兴叹”到“百舸争流”,凸显了我国海洋科考技术的突飞猛进。

21世纪,人类进入了大规模开发利用海洋的时期。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进一步关心海洋、认识海洋、经略海洋,推动我国海洋强国建设不断取得新成就。

近年来,青岛市作为全国海洋科技名城,正在不断为中国海洋科技发展积蓄新动能,十余条大型科考船组成的科考船队已形成航次共享机制,功勋卓著的“大洋一号”、担负环球海洋科考重大任务“科学号”“向阳红”系列,以及为可燃冰开采添砖加瓦的“海洋地质九号”,还有全球第三条大洋科考船“梦想号”……在人类大规模探测海洋、开发利用海洋的21世纪,我国科考船的设计建造也从跟随走到了世界引领的黄金期,新建、在建数量均居世界首位,这也使得我国海上资源开发、发展海洋经济及保护海洋生态环境的能力进一步加强。

“从国家层面上看,我们的工作并不直接关系国计民生,也不能带来具体的经济效益,跟医学、能源、材料等专业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作为分类学研究基石,新发现物种具有巨大的参与价值。换言之,分类学是生物科学研究的基础与开始,它的贡献和对社会的重要性是不可忽视的。发现新种的学术价值虽然不大,但是作为一种对大自然的忠实记录,它本身有着特殊的意义。这种意义可能短期并不明显,但从长期来说,可能会演绎出传奇的故事。”吴旭文博士总结道。

海洋科学考察是一项长期而繁琐的工作,离不开科学家们严谨的态度和努力付出。通过对海洋的综合研究,可以帮助我们预防各种海洋灾害,满足国家在保护海洋生态环境、开发利用海洋资源、维护国家海洋权益等方面的重大需求,并为我国的重大海洋工程提供理论保障。在新一轮为期十年的大洋钻探中,科学家们将更加关注与人类生存环境和经济发展密切相关的问题,更加关注气候变化、海洋资源和海洋灾害,一定会为国家的海洋强国战略做出独特贡献!

我为大海留住记忆

晶莹剔透的水母、大如磨盘的螃蟹、众多被海蛇尾缠绕着的珊瑚……走进中科院海洋研究所的标本展示区,仿佛置身西太平洋的海底,我们惊叹于各种海底生物的美丽,更惊叹它们保存完整,几乎忘记它们都早已失去了生命。

这些栩栩如生的标本,很多都出自中科院海洋研究所李阳博士及其团队成员之手。作为生物学研究的基础材料和物种名称的实物载体、参考凭证,标本对生物学领域各学科的起源和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基于标本收藏的科学发现已改变了人类对自身、环境,以及在宇宙中所处位置的认知方式。

科考船上与时间赛跑

“我和他不同啊,我上船从来不吐的。”李阳半开玩笑地说道,接着一个转折,“晕船肯定是会的,但是我必须忍住,因为恶劣海况不是几分钟、几小时就过去的,有时候会持续好多天,吐了就把气泻掉了,会越吐越厉害,那几天就什么也没法做了。”

厚厚的镜片背后透露着山东男儿的隐忍和刚毅,李阳一看上去就是个正宗的理工男,一份枯燥又细致的工作坚持十几年,大概都是源自这份特质。

今年35岁的李阳老家在临沂,小时候养过小狗小猫等很多小动物,甚至还养过乌鸫,“当时老爸在地里抓了一只浑身黑漆漆的鸟,说它是乌鸦又不太像,所有人都害怕只有我敢养,现在研究生物了才知道,那原来是叫乌鸫。”

高中毕业时,李阳报考了海洋生物专业。“海洋生物几乎都是冷血生物,这样自己处理起来也更容易接受一些。”依他所说,“拿哺乳动物做实验还是比较残忍”。大学里,他系统学习了生命科学的相关课程,有幸聆听了著名动物学家宋大祥院士给新生作的“成才之路”报告,第一次目睹了科学家风采,“后来获悉宋院士同我的研究生导师刘瑞玉先生是同门师兄弟,这像是一个缘起。”

学海无涯,涉足海洋生物标本制作后,李阳经常跟船作业,感觉每制作一件标本都是在跟时间赛跑,“像我们做海洋生物标本的,跟科考船时,采集上来的样品要马上进行处理,包括麻醉、拍照、取样、保存、固定等过程,要尽可能地记录它们在海底生活时候的样子。”因为生物被捞取后,因水压、温度的不同,很快就会死掉褪色,特别是泡入酒精后,几乎很难看到它们生活时的斑斓色彩,“最好的方法只能是拍照,而且速度要快”。

有人常会问,做标本有那么重要吗?不就是满足人的好奇心?答案远非如此简单。

标本一直是研究地球生物多样性不可或缺的途径,特别是海洋生物标本能够提供世界范围内大洋中的生物多样性、分类和历史分布的信息,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制定濒危物种保护政策、构建国家生态安全和生物安全体系提供科学依据和详实凭证。

“这次新发现的巨型海葵与达芙妮孑遗海葵都有自断触手的能力。这是很有意思的发现。当我们操控水下机器人用机械臂去抓握巨型海葵时,其触手先是黏附在机械臂上与之搏斗,不久后一些触手自动断裂下来。这一现象与蜥蜴遇到危险时会自断尾巴‘舍车保帅’的情况十分相似。”说到这已发现,李阳脸上是隐不住的笑意。

但科考过程中,也会让李阳看到痛心疾首的事——“没错,就是海洋垃圾。”

“在近海作业时,底拖网可以拖上啤酒瓶、塑料垃圾等,这些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人类的生活垃圾有很多途径进入海洋,或者沉入海底或者随着洋流飘散。令人意外的是,在遥远的深海大洋也发现了这些垃圾,包括易拉罐、玻璃瓶、塑料雨衣、手套、矿泉水瓶、牙刷、牙膏管、光盘、渔网、钢缆、废弃电缆、钓鱼线……”李阳痛惜道,“人类对海洋环境的污染和破坏多种多样,结果就是导致海洋生态失衡,现在海洋已经对人类的行为做出了回应,赤潮、水母旺发都是大自然的警告。”

肩负存亡续断的使命

“我们如今管理的标本有80万号,这都是一代代生物学家、科学家做出的贡献。”对中国科学院海洋生物标本馆的标本,李阳如数家珍,最早的标本收藏是1950年建馆时从北平研究院动物研究所和静生生物调查所带来的数千号标本,其中最早的标本采于1898年。

这些珍贵的标本采集于整个中国海域,从沿岸、潮间带、海洋水体直到数千米深的深海海底,显示了我国丰富的海洋生物资源蕴藏和高生物多样性特点。

“早期很多标本的制作只能用福尔马林浸泡,它会造成科学家身体的损伤……”说到这里,李阳顿了一下,“知道福尔马林是什么吧?其实就是高浓度的甲醛溶液。”甲醛的挥发性很强,容易刺激人的口、鼻与呼吸道黏膜组织,轻则疼痛咳嗽、多痰、失眠、恶心、头痛等,重则引发呼吸道炎症,甚至水肿,人长期处在福尔马林的环境中有致癌的风险,“因此,这项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现在我们在研究的时候,会把用福尔马林固定后的标本置换到合适浓度的酒精中,这样可以很大程度上降低危险,但不能完全避免。”

“积累了这么多标本,当时老先生们所处的年代因为一些客观原因,都没有来得及鉴定出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这些尚未鉴定出来的标本一一做分类研究,同样也是为老先生们实现未完成的夙愿。”对此,李阳很是感慨,在海洋研究领域,海洋生物这门学科起初并不是很吃香,特别是分类学这方面比较被忽视,很多高校甚至没有开设这门学科。直到最近几年,国家越来越重视对于海洋的研究和开发,相关投入也逐渐加大,这才吸引了更多科研人员进入这一领域。

2012年,李阳的导师、中国海洋底栖生物生态学奠基人和甲壳动物学开拓者刘瑞玉先生仙逝。弥留之际,刘院士捐出了自己全部积蓄100万元,设立“刘瑞玉海洋科学奖励基金”,用于奖励成绩突出的海洋生物学专业研究生。“导师让我们这些学生接替老先生们,每人负责研究一个生物门类,手把手地教我们,就是因为这一专业曾断档十年之久,如果等他们退休或去世,很多东西就要失传了,所以我们也算是肩负着存亡续断的使命吧。”

“现在我们在做深海生物研究,这算是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当初老先生们的一个梦想就是到深海做调查,研究深海生物。但当时因为科研经费和技术限制几乎走出不去。现在我们可以做到了,从2013年开始,我们装备了‘科学’号科考船及其搭载的‘发现’号水下机器人,现在可以去任何一个大洋里采集生物。”李阳满是自豪地说道。

生物多样“爱”一样

“小哥,来条鱼吧,这可是刚捞上来的正宗石斑鱼。”

“这根本不是石斑。”

“不可能,您再仔细看看……”

“别跟我犟。”

吃个海鲜都要研究研究,这可能是科研人员的惯性。生活中,李阳有时吃饭发现扇贝或是海蛎子上有一些寄居的小生物,都会仔细地包回去,制成标本好好研究一番。

“标本是根本的根本,它是所有生物学研究的基础。这是马绣同老先生曾说过的话。”在李阳眼中,“标本不仅自然携带生物物种本身及在物种基础上衍生的其他生物多样性信息,这包括各类物种形态结构、生物和化学组成、遗传信息等,还蕴藏着与标本相关的非生物信息,如鸟类羽毛上的环境微量元素和环境污染物。”

“我们的工作看似对生活没有直接的作用,事实上只有先通过标本研究给物种定名,才能知道每个物种的生活习性、产地范围、繁殖方式、演化历史,以及体内含有的活性物质,等等,这些都可以用开发利用上,增进经济发展。”李阳认真地补充道,“例如我研究的刺胞动物体内都具有大量毒素,这意味着它们都有制成药物的潜力。”

标本无声,意义非凡。李阳从科学家的角度再一次强调了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重要性,“生物多样性丧失是全球面临的共同挑战,推动生物多样性保护是政府、企业和全社会的共同责任。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全社会同心协力,尊崇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促进经济社会和生态保护协调统一,才能谋求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

“我们做这些工作的目的就是促进大家去保护自然生态,保护这些自然的精灵。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生物多样‘爱’一样。”李阳一言以蔽之。

甲板上的巾帼女将

在海洋科考领域曾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能要男的就不要女的。

这并不是性别歧视,而是因为海洋科考任务通常都非常艰巨,不仅需要积累大量专业知识,也需要具备强健的身体素质。但近几年,我们欣喜地发现,在探索大洋的航程里,女性科学家的身影逐渐多了起来,她们坚韧勇敢,细心敏锐,丝毫不逊男性。其中一位,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角——海洋科考船上的女博士孟昭翠。

能吃苦的女弟子

初见孟昭翠,一件柔软的线衣搭配一条卡其色的一步裙,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吐气如兰,和想象中弄潮搏浪的“女汉子”形象相差甚远。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点缀着少许可爱的雀斑,应该是海洋科考生活留给她的独特印记。

“我从事海洋生物学研究15年了,参加大大小小的科考航次也有10多次。”在孟昭翠从容的讲述中,上船科考似乎就像睡觉吃饭一样。

孟昭翠1982年出生于山东莱芜,说起与海洋的缘分,还得从大三那年夏天来青岛开展海洋生物研究实习算起,滨海采样实践让她萌发了对海洋生物强烈的兴趣,考研的时候就报考了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的海洋生物学专业。

“虽然明知从事海洋生物这方面的研究要采样、要出海,女生从体力上就不占优势,肯定是很辛苦的。但当时凭着自己对海洋生物学的浓厚兴趣,想要探索海洋的奥秘,还是想要试试看。”

涉海专业招收女弟子,可谓是非常慎重,不仅要经过初试、面试及笔试等几轮考核,“除了成绩以外,还要看你能不能吃苦。”让孟昭翠认为幸运的是,“我通过了。”

第一次出海,对于从小只在公园里坐过游船的孟昭翠来说,新奇又充满了挑战,最大感受是“吐得一塌糊涂”。那是2007年,她跟随“科学一号”从青岛出发,到三亚的中国近海开放共享航次进行底栖生物样品的采集。住在船舱上层的她,每次去后甲板作业,都需要经过食堂和机舱。

“先闻着饭味儿,然后再闻机油味儿。有时候下去了还没干活,就得先吐一会儿。”孟昭翠笑着直摇着头,“晕船吃不下一点带油腥的,靠白米饭配咸菜熬下来的。当时就想以后再也不出海了,但是下一次该出还是要出,而且每一次出海都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人的承受能力往往会超过自己的预期。随着海洋科考航次增多,孟昭翠发现自己的晕船情况竟有所改善,工作强度一大,就会忘记晕船的事,忙着忙着时间就过去了……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海洋科研人员就是这样无冕的英雄,历经一次次艰难困苦,依然默默坚守在孜孜求索的道路上。

科研路上无男女

“跟船作业时,是不分白天黑夜的,按照站位设计,到站就要干活。”孟昭翠的话里透着海洋科考的不易,但她没有说,更为不易的是干起活来也不分男女。

“有时候站点设置非常密集,几乎是两个小时一站。经常我们这一站的工作刚结束,下一站又到了。真的就像打仗一样。因为航行有时间限制,船是不分白天黑夜在航行,到达预定站点我们就要爬起来干活。如果恰好是在冬季,那真的是中奖了。风很大,可能还会飘雪,但到站了就必须要作业,不管你是什么状态。风浪太大的时候还要固定样品和设备防止损坏。”

女性出海时体力不占优势,有时乘小船出海,住宿还多有不便。但在孟昭翠看来,再多再大的困难都不及远洋科考时遇到复杂多变的海况。2012年去南海的一次采样,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那个航次我负责带队进行水体海洋生物的调查采样,航程中遭遇了台风,海况非常不好,当时那个站位水深达3000多米,浮游动物网已经下放到海里了,要回收上来,但船体摇晃非常厉害,一个大浪袭来,就把我们打湿了。”

巨浪不停轰击着科考船,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浪打倒,甚至卷下船舷。情况非常危险,一方面要保证人员安全,另一方面是价值100多万元的采样设备已经下放,想尽办法也要将设备取上来。“在保证人员和设备安全的情况下,我们要尽最大努力采集样品。尤其是比较重要的站点,大家都不愿意放弃。因为那是搞研究的基础资料,只有采集到原样的样品,才能进行后续的相关研究。”

孟昭翠回顾这些经历时,微微笑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她感叹生物采集是最苦最脏最累的活,但回想起这些片段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她称自己是个“相当执拗”的人,15年来,很享受沉浸在探索海洋未知世界的无穷乐趣中,“那个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的性别,埋头和大家一起干,只希望别给大家拖后腿就好。”

有些事情可以忽略,但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比如女性的生理期。在不规律的作息条件下,女性很容易出现内分泌紊乱等情况,有些晕船比较厉害的,出一个航次回来后忽瘦忽胖都是常有的事。紫外线的伤害更不可小觑,孟昭翠的脸经常被晒得火辣辣的疼,皮肤上的点点晒斑就是一次次探索大洋留下的印记。

“牺牲肯定会有的,科研工作无男女,科学不会因为你是女性而降低要求,所以我们女性科研人员更不能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说到自己,孟昭翠认为,“可能我出身农村吧,吃过很多苦。只是在这过程当中想着,我可以做到的话就努力一点,尽量争取一下,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甲板上的晒娃大赛

“科研是一项非常复杂也需要及其细心的工作,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有的时候能帮上大忙。”孟昭翠认为,在科研方面女性相对男性是有优势的。

“我们出海采集样品需要采样设备,比如采集浮游生物需要浮游网,网底部有个网底管,每次采集上样品都需要手动扭开再手动关闭,如果下网之前忘记关闭网底管,那么这次采样将会是白忙了,样品都会从开着的网底管再流回大海。”孟昭翠回忆,一次出海科考,同船的一位女科考队员,每次采样后都要仔仔细细检查每一个环节,特别是网底管,都要试试有没有拧紧,下网之前也会再次检查一遍,“因为大家采集到样品后都忙着保存,有时候就会忘记关闭,或者到下一站之前阀门会有松动,别看就这么个小动作,到时候真出了问题后悔都来不及。”

船上生活艰苦,最难忍受的是长期与亲人别离的那份牵挂和孤独。

“船上的局域网现在有网络覆盖了,可以微信、QQ联系,以前是靠电话的,虽然有急事可以打卫星电话,但是平时真的是与世隔绝。”孟昭翠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在孩子不到两岁的时候就需要参加科考任务,“你说想孩子吗?那肯定想啊。毕竟我是他们的妈妈啊。”

海上没办法保证时时和家人联系,孟昭翠就提前把孩子的照片和视频都存到手机里,休息的时候,一张张、一遍遍地翻看,聊以慰藉。“其实爸爸们也一样,没有工作的时候,大家都在看自己孩子的照片,船上都可以举办晒娃大赛了。”

对于自己科研路上的艰辛,孟昭翠喜欢用“习惯了”这几个字轻轻带过,“作为研究人员,性别不同,差异不大,只是研究领域不一样,有的研究海星,有的研究珊瑚,有的研究地质构造,还有的研究海流,等等。海洋是一个大的生态圈,在这个生态系统里,我们每个人只能说探究其中的一点,但是真正要想探究海洋的秘密,需要抱团联合起来,透过生物现象,结合物理、化学、地质等多学科,综合揭示生物圈的秘密,这样才能更全面的来看生态环境变化。”

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校开设海洋相关专业,海洋生物分类学以及海洋基础考察工作正在经历一个从无人问津的冷门专业,蝶变为流行的科研事业。作为海洋科研工作者,他们不仅仅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为我国海洋科技事业贡献力量,也在用实际行动向人们展现出自己对海洋的深切情怀。

“科研工作固然是单调而清苦的,但如果沉浸其中也会非常有成就感。科研道路没有捷径,必须日复一日地坚守,长期脚踏实地积累和打磨,才能实现一点一滴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