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能听千台戏

2021-09-12 08:47 大众报业·大众日报阅读 (59510) 扫描到手机

□ 本报记者 李梦馨 朱子钰

本报通讯员 张海梅

“一日能听千台戏、户户遥闻说书声”,在山东省滨州市惠民县胡集镇,春节后,一年一度的胡集书会必会拉开序幕。即便是在寒风刺骨的冬天,仍然抵挡不住曲艺爱好者的热情,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们,为了这场曲艺盛会不觉技痒、跃跃欲试。目前中国留存下来的大型传统书会有两个,一个是河南马街书会,另一个就是胡集书会。2006年,它们双双入选了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作为民间曲艺瑰宝,胡集书会为何会在山东惠民形成?至今依旧闪耀?近日,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民俗研究》杂志副主编、山东省民俗学会副会长王加华,对胡集书会的前世今生作出了精彩阐释——

书会形成的四种说法

每逢胡集书会,艺人于正月十一晚前赶到胡集,借宿在村民家,集体进行“望空”“报门”等联谊活动。之后,他们聚在一起,择地演唱。书会上有西河大鼓、木板大鼓、毛竹板书、评书、渤海大鼓、山东快书、山东琴书等曲艺表演形式。附近群众及各村的“请书”代表轮番前来观看,选定艺人及节目后,拿走艺人的器物以表示成交。艺人在约请演出的人家或单位连演几天,所得报酬颇为丰厚。这便是远近闻名的胡集书会。

对于胡集书会的起源时间,目前说法不一。通过查文献资料印证,胡集书会兴起的历史有二三百年。通过走访调查发现,胡集书会的形成有四种说法:一是“迁址说”,胡集书会从元朝兴起,最初的举办地点可能不在胡集镇上,有人认为在棣州,即如今的惠民县城。在元末战乱之时,书会在棣州城难以生存,不得不迁到六七十公里外的胡集镇;二为“竞争说”,源于当地的一个传说,很久以前,一批南方说渔鼓的艺人与北方说落子的艺人都在胡集卖艺。为了争取听众,双方竟然动了武。不过,拳头毕竟解决不了问题,他们冷静下来后便约定“让专业实力说话”。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在原地比试说书技艺,看哪方吸引的听众更多,由此形成了传统;第三种说法是为了纪念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这位老艺人的坟茔便安于胡集。每年都会有老艺人的弟子、朋友前来祭拜,艺人越聚越多,胡集书会便慢慢产生了;第四种是“自然形成说”,胡集书会又名胡集灯节书会,在春节期间,民间一般都会举办庆祝活动,胡集也不例外。最早叫胡家集说书,后来被媒体发掘后,改为了胡集书会,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产生过程。

不可否认,胡集书会形成还有两个十分重要的客观条件。从一些史料上看,胡集曾经是经济繁荣之地。比如,在1930年胡集布局图上可以发现,该地有两条商业街,南北商业街和东西商业街。南北商业街虽然只有八百米长,但整条街上鳞次栉比的票号约有二三十家,以及多个粮店、布店,足见其经济发达。此外,胡集交通便利,毗邻黄河渡口和国道,也是促进书会形成的重要原因。

胡集本质上是个曲艺交易市场

胡集书会有三个时间段,分别是前节、正节、偏节。新年到正月十一,胡集书会正式开始之前的那段日子是前节,胡集书会的艺人来自五湖四海,包括内蒙古、河北、东北等,以前的交通并不发达,很多艺人甚至要靠脚力走到胡集,且要在正月十一晚之前到达。“吃完年初一的饺子,带着衣服、书鼓、器具等就要动身了。”不少老艺人回忆。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他们边赶路边给沿路村民说书,还能挣点盘缠。正月十一的晚上,各路艺人终于齐聚胡集,在旅馆安顿下后,会举办一系列活动。祭拜老艺人、相互叙旧情、交流技艺,然后互相介绍彼此的新徒弟。

从正月十二到十六的正节是胡集书会最为重要的日子。正月十二还是胡集大集开集的日子,一大早,所有的说书艺人会集合在一个特定的地方,摆好场子,开始“卖书”。说书至少需要两个人,一个弹弦,一个敲鼓,使出独门绝技的艺人,说着最熟悉的书段,吸引了不少老主顾驻足观看。与此同时,胡集周边的村子都会派出代表,德高望重的老人挨个欣赏艺人的表演,觉得好的,便前去邀请艺人来本村表演,还会支付一笔报酬。一旦敲定后,代表就会拿走艺人说书的器物,以此为约定,不能反悔。说书有一系列规矩,艺人去村子里首先会询问村民想听什么书,一般大家会选择《刘公案》《施公案》《岳飞传》这类大书。很多老艺人都表示,被邀请去村子里说书后,有时候甚至一天都在说书,不得不去熬梨汁润嗓。即便是这样,说书的节奏还是很慢,一两个月的时间很难说完。总之,要从正月十二的这天晚上,一直说到正月十六晚结束,这就是正节。

正月十六晚上结束之后,村子会给艺人支付之前商定好的报酬。但还会有观众意犹未尽,接下来的五天,艺人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说书。从正月十七到正月二十一,就叫偏节了。因此,胡集本质上是一个曲艺交易市场,外地的艺人来说书,当地的人来请艺人回村说书。

刘兰芳到胡集演出,结束后足足捡了三大筐鞋

1936年成稿的《续修惠民县志》中提到当时胡集书会的盛况,请书的村子大概有三百多个,来胡集参加书会的艺人,总共有一千多人。

到“文革”时,胡集书会陷入低潮。不允许说老书,《孙公案》《岳飞传》之类都听不了,艺人就改说新书,《野火春风斗古城》等讲述我党斗争的书在那段时间涌现出来。说书活动也不敢声张,艺人偷偷地说,村里人偷偷地请,大家伙聚集在牛棚里听书,是常有的事。

改革开放之后,农村经济好转,说书的热潮再度兴起。每年来胡集书会的艺人大概有五六百人,请书的村子也得有一二百个。1985年,刘兰芳第二次到胡集演出的时候,房顶上坐满了人,院子里也全是人,甚至把院墙都给挤倒了。人挤人,很多人鞋子都被踩掉了,结束之后,足足捡了三大筐的鞋。

但这段繁盛期没能持续多长时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后来渐渐有了电脑,有了更多娱乐方式后,胡集书会就慢慢被遗忘了。最冷清的一年是2004年,只来了4个艺人。

说书没了市场,艺人的日子也比以前紧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时,说一场书,少的时候能赚五元,多的时候是十元,两个艺人在村里说上五天书就可以挣三百元。要知道,当时本科毕业生每月的工资也只有四十元,可见这是多么高的收入。可随着听书人减少,收入跟不上去,说书已经不能成为谋生的手段,许多人被迫转行,管仓库、做豆腐脑、炸油条、装炉子……

在说书行当里,艺人的老龄化也非常严重,最年轻的艺人也有五六十岁,面临着传承断代的状况。有相关的数据可以支持,1987年,30-50岁的艺人占比最高,这是说书人的黄金年龄,而到了2006年,占比最高的是50-70岁的艺人。

正月十二,仍有十万多人聚集在胡集书会

没人听书,也没人说书,胡集书会几乎要消失了。

2006年,胡集书会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胡集镇政府决定要保留住这一文化名片,提出“群众听书政府买单”。不用村子自己出钱请,想听书,政府来买单。2007年,村里觉得政府会兜底,不管艺人报价怎样,就一个劲儿地请,口子一下开大了。

第二年调整为“政府买单送书下乡”,统一定价,按申请分配艺人。2008年,来了两百多位艺人,之后数字基本维持在三百个艺人左右。胡集书会再度复兴,到正月十二这一天,大概有十万多人聚集在胡集书会。

现在的胡集书会,前节和偏节基本上都没有了,只有正月十一晚上的艺人聚会还保留着。以前正月十二的卖场演出,也变成了展示性演出,还增加了一个曲艺擂台赛,每年都要评选出一二三等奖。

书会的曲种也在增多,以前为了支撑演出天数,只能说大书,说快书、说相声的都参加不了。近年来,为了烘托气氛,正月十二这天,说快书的、说相声的、演二人转的,表演湖南渔鼓、江西萍乡春锣的,甚至演魔术、唱京剧的,都汇聚一堂,好不热闹。

除此之外,“外地”艺人也在增多。传统上来讲,参加胡集书会的艺人,主要来自鲁西和鲁北,还有小部分从东北、内蒙古过来。近些年,来书会演出的,最多的是河北保定的艺人。

启示:政府主导是最有效的保护方式

胡集书会的衰落与复兴,带给我们在非遗保护上许多启示。

我国非遗保护有四级名录保护体系:国家、省、市和县。非遗保护最主要的原则是,政府主导、社会参与、明确职责、形成合力;长远规划、分步实施、点面结合、讲求实效。政府主导在其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按照联合国非遗保护公约,非遗保护的最基本原则是社区参与,两者是存在差异的。

学术界关于非遗保护的主流观点,是对政府主导持批评态度,因为单靠政府外力,只靠输血是不够的,一定要自己造血,才能长久维持下去。

谈起非遗保护,最常用的两个词是保护和传承。保护更多是对当下而言,眼下是否能生存下来;而传承主要着眼于未来,是否能代代相承、长远地存在。传承的前提是保护,但就算保护好了也不一定能传承下去。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产生、发展、灭亡的过程,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

拿胡集书会来说,虽然政府主导,但也只能说获得了保护、维持了现状,不能说实现了传承。毕竟,年轻艺人跟不上去,光靠老艺人根本无法维系。靠“造血”的话可能吗?良性的“造血”应该靠越来越多年轻人主动学说书,但这看来根本不现实。

因此,像这种已经失去造血功能、面临失传的非遗项目,政府主导非常有必要,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保护方式,却是最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