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如故,终生知己——沈从文与巴金的奇妙缘分:既收获了爱情,又拥有了友情

2022-04-24 18:56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63804)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沈从文如此评价在青岛的寓居生活。福山路3号,有过沈从文笔耕不辍的身影,也承载了他失去朋友的哀伤,分享过他获得爱情的喜悦。他接待过卞之琳等新人,也接待过巴金等挚友。

在上海,与巴金仅是一面之缘,沈从文便邀请他来青度假,并把房子让给好友居住。本期,我们采访研究专家关注沈从文与巴金的交往经历,并从巴金送别沈从文的文章中,了解沈从文看重友情,即便付出代价仍一直惦念好友的赤子情怀。

曙光重现

她来信了!赴沪遇新友

1932年5月18日,青岛,一封信送到国立青大中文系讲师沈从文的手中。看到信封,沈从文差点跳起来,是她寄来的!

两年了,他给她写过无数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甚至有些绝望了。在给朋友们写的信中,他曾经吐露过心中的苦闷:“因为在上海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他多次寻找原因,认为是自己的出身和教育导致的,“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常常的稀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并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遗忘……”

沈从文意识到了自己的敏感,却低估了自己的才能。没有耀眼的学历,没有显赫的家庭,在那个时代,是他永远的桎梏。所以,当“合肥张家”三小姐张兆和对他热烈的追求没有一丝回应时,他内心是绝望的。

然而,邮差送到他手里的这封信如火柴一般,瞬间点燃了即将熄灭的爱情之火。

他几乎是跑回福山路3号的。紧紧握着这封厚厚的信件,激动万分。“起码也有四五张纸,一定是倾吐了千言万语,难道铁树真真开花,难道我终于等到了春风化雨时?”

欣喜若狂的遐想,在迈进家门后戛然而止。他迅速打开信封,继而有了些许失望,因为其实信不是写给他的,厚厚的信纸上写的是一篇小说。只有开头两句与他有关:“寄来篇习作,若能看得下去的话,麻烦给改一改。”

语气中没有亲昵,没有问候,只是单纯地请教。

不过,沈从文还是很高兴,甚至涌出了泪水,毕竟“三三”终于给他写信了。他郑重地摊开稿件,仔细阅读,并认真修改,最后完整地抄了一遍,篇名定为《玲玲》,署名黑君。这篇小说发表在了《文艺月刊》第3卷上,后来,沈从文收录了这篇文章,改名为《白日》,文末有“改三三稿”的标注。

两个月后,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给沈从文又回了一封信,感谢他修改文章并予以发表。这让沈从文有了继续追求张兆和的信心,所以,他当即写信说要去苏州张家拜访。张兆和回信说:“脚长在你身下,像你这样‘顽固’的人,要往哪里去,谁拦得住啊!”

虽然不是甜言蜜语,却满含娇羞的默许,读到这里,沈从文泪流满面。等国立青大一放暑假就赶赴上海,准备转道苏州。“原本在青岛时,他曾那样地急不可待,恨不得马上见到心爱的三三,现在离她已经近了,他却突然惴惴不安起来,犹豫不决,终是没有去,而是先去看望丁玲”,著有《沈从文的朋友圈》的作家杨雪舞说。

一年前,丁玲接手创办《北斗》杂志时,曾拜托沈从文给找冰心、林徽因、徐志摩、陈衡哲等人约稿。经过一段时间,杂志收获了掌声,也遭到了质疑,甚至被查禁。沈从文抵达上海时,杂志刚被查禁不久,丁玲与男友冯达同居,见面后沈从文对冯达持怀疑态度,所以有些担心,这段经历记载在沈从文后来的作品《记丁玲女士》中。

告别丁玲,在黄浦江徘徊许久,沈从文终于下定决心,启程到苏州去。可是,带什么礼物合适呢?没想到,这个难题是仅有一面之缘、却成为一生挚友的作家巴金帮他解决的。

“我和从文见面在1932年,那时我住在环龙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创作月刊》的主编汪曼铎来上海组稿,一天中午请我在一家俄国西菜社吃中饭,除了我还有一位客人,就是从青岛来的沈从文”,巴金在《怀念从文》一文中说。

一面之缘

置办礼物,发出邀约

两人虽是初见,却都已慕名久已。

沈从文因为著作颇丰,在文学界已名声在外。巴金比他小两岁,也因发表《灭亡》《复仇》和大量译作,小有名气。和沈从文一样,他也曾在法国体验过漂泊的艰辛。在见到沈从文之前,巴金读过他的小说,在法国还听胡愈之称赞过他的文章。尽管他们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

饭后,沈从文邀请巴金:“去我那里坐一会儿。”

巴金与沈从文夫妇

一句话,一辈子。在上海西藏路一品香旅社里,沈从文和巴金相谈甚欢,沈从文还提到他身边有一部短篇小说集的手稿,想找个地方出版,换点稿费,好买礼物去见张兆和。巴金得知后,想了想,让沈从文跟他去一家出版社。沈从文跟着巴金来到闸北新中国书局,“见到了我认识的那位出版家,稿子卖出去了,书局马上付了稿费。小说四五个月印了出来,就是那本《虎雏》”,巴金回忆说。

有钱了,沈从文也就有了底气,随即向巴金请教送给张兆和什么礼物合适。“我想买几套外文书作为见面礼,你认为合适不?”巴金觉得不错,并给他推荐了几套俄罗斯的名著。两人分手时,沈从文邀请巴金一定要到青岛去转转,看看大海。巴金答应了,因为他打算不久就离开上海北上,可以趁机转道青岛散散心。

承诺很快就实现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沈从文去了苏州,在九如巷3号,没有第一时间见到张兆和,是二姐张允和接待了他,说张兆和去图书馆了,沈从文放下礼物便回到旅馆。多年后,张允和在《张家旧事》中回忆了当时的一幕,“沈先生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出三个字‘我走吧’。这话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沈从文结结巴巴地留下了自己所住旅馆的地址,便转过身,低头走了,他沿着墙,在半条有太阳的街上走着,灰色长衫的影子在墙上移动”。张兆和回来看到礼物,跟二姐说要对这位“癞蛤蟆”十三号刮目相看了。这是因为,在中国公学时,张兆和的追求者众多,开始她只是将老师沈从文视为其中的一位,戏谑地编号。

不久后,张兆和敲开了旅馆的房门。

这次交谈,两人的心慢慢走近了。于是,沈从文跟着张兆和来到张家,正式向张家提亲,遗憾的是张父不在家,但他见到了张家大部分姐弟们,这才知道他们也读过他的作品,大弟张宗和早已慕名成为沈从文的粉丝,五弟张寰和还向准姐夫邀文章看。所以,才有了沈从文回青岛后写下的《月下小景》。

算是初战告捷,沈从文回到青岛,不过他还是担心张父的意见,就给二姐张允和写信:“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开明的张父当然不会干涉儿女的感情,见孩子们都夸赞沈从文优秀,就全力支持女儿的决定。

于是,就有了那封经典的电报。张兆和与三姐张允和来到邮局,先是张允和发出了一个“允”字,一语双关,既表示张父答应了,又代表了发报人。正自鸣得意,却被张兆和改成了“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

青岛续缘

左手爱情,右手友情

在青岛,沈从文收获了爱情,同时也收获了一份珍贵的友情。

1932年9月,刚开学不久,巴金从上海抵达青岛,来到了福山路3号。

沈从文故居

福山路3号还有一个雅号,叫“新窄而霉小斋”,这是因为沈从文北漂时,住在北京沙滩附近银闸胡同一个搁煤房里,房子又小又潮湿,所以取名“窄而霉小斋”,这个雅号延用到了青岛。小楼是国立青大的教师宿舍,花岗岩外立面,临海而立。1931年夏天,沈从文清晰记得,“初来这个地方,我住在大学和第一公园之间福山路转角一所房子里,小院中有一大丛珍珠梅开得正十分茂盛。从楼上窗口望出去,即有一片不同层次的明绿逼近眼底:近处是树木,稍远是大海,更远是天云,几乎全是绿色”。

巴金一抵达,沈从文就将房间让给了巴金,以便于双方都自在。“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而其实,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次交往,成为两人友谊加深的重要转折点。

当时,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跟随哥哥,在国立青大读书,巴金来后,三个人会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亲眼见证了沈从文对妹妹的体贴照顾,而且他很重视妹妹的教育,因为没有大学文凭在沈从文看来,是难以立足的。然而,最终沈岳萌还是因为情绪问题出了状况,境遇悲惨,此是后话。

“在青岛他把他那间屋子让给我,我可以安静地写文章、写信,也可以毫无拘束地在樱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来找我,我们有话就交谈,无话便沉默。他比我讲的多些,他听说我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讲话,便告诉我他第一次在大学讲课的情景”。从沈从文口中,巴金得知了沈从文在中国公学第一次讲课的窘态。那是三年前,在徐志摩的大力推荐下,中国公学校长胡适聘请沈从文为讲师,这对一直求学无果的沈从文来说,无异于鲤鱼跃龙门。大学没上成,却成了大学讲师。

所以,沈从文很不自信。1929年9月5日,是沈从文难忘的日子,在胡适亲自护送下,他走进教室,虽然早已备好课,但面对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更紧张了,毕竟作家就是“写的要比说的好”。“他红着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好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请等五分钟。’”结果,准备了一个多小时的授课内容,沈从文二十分钟就匆忙讲完了,实在太窘迫了,他只好再写下:“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经过调整,沈从文终于适应了讲师的职业,并受到学生的欢迎。而在这所大学里,他也爱上了张兆和,“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多次数的云,喝过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言归正传。巴金和沈从文无话不谈,友好地相处了一个星期。

1947年,沈从文、巴金、张兆和、章靳、李健吾

青岛,就是有这样的魔力。沈从文在1981年给青岛文史专家鲁海先生的信件中,如此描述他的青岛岁月:“在青岛那两年中,正是我一生工作能力最旺盛、文字也比较成熟时期,《自传》《月下小景》及其他许多短篇,多完本于这两年中。返京以后着手的如《边城》……也多酝酿于青岛”,“大约因为先天性心脏供血不良,一到海边就觉得身心舒适,每天似只睡三小时,精神特别旺健。

巴金亦是如此。在青岛,他在沈从文的一张普通的木桌上,创作了小说《爱》,并为已经完成的小说《砂丁》写了序。这两篇文章“都交给沈先生发表在名叫《新月》的刊物上”,巴金的亲属给鲁海先生回信说。

八关山上的云海,是巴金构思文章的忠实伴侣。

一周后,巴金离开青岛,去了北平。而沈从文和巴金的友谊故事,仍在继续。

巴金临走前,沈从文给了他两个人的住址。“他说到北平可以去看这两个朋友,不用介绍只提他的名字,他们就会接待我”。巴金在北平认识的人不多,就去找了沈从文介绍的人,一位是在燕京大学教书的夏云,一位是在城里工作、业余搞点儿翻译的程先生。巴金初到北平,就在夏云的宿舍里住了十几天,写完了中篇小说《电》。“我只说是从文介绍,他们待我十分亲切。我们谈文学,谈的更多的是从文的事情,他们对我非常关心。以后我接触到更多的从文的朋友,我注意到他们对他都有一种深的感情”。通过巴金的描述,可以看出沈从文人缘之好。

终生好友

无论顺逆,始终挂念

再说青岛。为了和心爱的人靠得更紧,张兆和只身来到青岛,在大学图书馆工作。从此,福山路3号“新窄而霉小斋”里有了女主人。海滨沙滩,公园崂山,都留下了沈从文和张兆和的足迹和身影。张兆和的到来,减轻了沈从文的孤独与寂寞,爱情的泉流滋润着干渴又斑驳的灵魂,沈从文那颗漂泊的心终于停泊到幸福与宁静的港湾。

翻看沈从文的作品,只在青岛期间,他就创作了《泥涂》《阿黑小史》《凤子》等3部中篇小说;《三三》《都市一妇人》《若墨医生》《黑暗占领了空间的某夜》《静》《三个女性》等20多篇短篇小说;还写了《记胡也频》《记丁玲女士》《从文自传》3部长篇传记,酝酿了以崂山少女为原型的《边城》。

1982年沈从文张兆和最后一次回凤凰。

1933年秋,在老校长杨振声的召唤下,沈从文与张兆和离开青岛,去了北平。是年9月9日,他俩在中央公园举行了结婚仪式,从此,共度一生。远在上海的巴金接到了两人的结婚请柬,不过没能参加婚礼,“我发去贺电,祝他们‘幸福无量’”。沈从文写信邀请巴金到他的新家做客,巴金转道天津,去哥哥家住了几天,就搭车去了北平。

“我只提了一个藤包,里面一件西装上衣、两三本书和一些小东西。从文带笑地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来了。’就把我接进客厅。又介绍我认识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这里”。在沈从文达子营的家里,巴金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是年11月13日沈从文给大哥的信上就写道:“朋友巴金,住到这里便有了一个多月,还不放他走的。他人也很好,性格极可爱。”感动于朋友的真诚,巴金曾动情地说:“前两个月我和家宝常见面,我们谈起你,觉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热心帮忙人的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个。”

巴金与萧珊

虽然,日后两人因为对作品的见解不同,会经常产生分歧,也会写信辩论,甚至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吵架,不,巴金说是“辩论”,因为吵归吵,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友谊。巴金视沈从文为“敬爱的畏友”。赤诚相见,不带机心,这种交情,既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又有它的壮怀激烈,还有着不可践踏的道义。

他们的友情也延续到了孩子身上,两家人都关系亲密。抗战期间,萧珊在西南联大读书,巴金常去昆明看她,自然也就见到了执教的沈从文。沈龙朱在《沈从文家事》中回忆:沈家住龙街时,巴金到了沈家,沈从文说:“得了,我们到滇池边上去看看风景吧。”一次遇到敌机袭击,沈从文疾呼:“趴下趴下!”他用身体捂在了巴金和孩子的身上……

巴金(中)与沈从文(右)交谈,左为张兆和

1950年代,沈从文转行,在历史博物馆做文物研究。巴金经常去探望老友,“他关心每个熟人,然而文艺界似乎忘了他。”不公平的待遇,让沈从文的人生发生了巨大转折,他两度自杀未遂,转而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美学。尽管如此,他在给巴金的信中,还是写下了“熟人统在念中”。

他很看重友情,即便一些友情抛弃了他。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病去世。接到张兆和发来的电报,巴金悲痛不已,他已行动不便,自觉即将去见老友了,可是“倘使真的和从文见面,我将对他讲些什么呢?”巴金是羡慕沈从文的,他走得那样平静,那样从容,那样问心无愧!

连续多期,从一位作家,到一个真实的人,我们重新认识了沈从文,他被友情庇佑,也为友情付出了代价。但他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优秀作品,至今仍被奉为经典。

而他,一生不忘青岛,在临终前不久,他还托人“代向青岛人们问候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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