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澜丨我与王干老师的美食故事——《人间食单》随想

2022-11-14 16:53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06152) 扫描到手机

□颜德义

王干老师爱美食,众所周知。《人间食单》就是铁证。没有一道道品尝过,怎么会有六十多篇关于美食的美文。

可王干老师为何爱美食,这就可能与王干老师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陈堡有关了。陈堡镇位于江苏兴化南部,属于典型的里下河小镇,土地肥沃,河流纵横,物产丰饶,一直以来,镇上的百姓都以爱吃、能吃、会吃闻名,陈堡镇也被自己人和外镇人称为了“吃庄子”。自小就受美食的熏陶,爱吃就成了一种天性了。

王干老师是我们镇第一批正规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当美食遇到文学,流淌到笔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记得王干老师刚毕业教我们语文课时,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槐花》,就与吃有关。

我第一次吃鱼头也与王干老师有关。还在上初中时,有一次和同学到王干老师家串门,被王干老师留下吃午饭。刚一开饭,王干老师就将一块连头带半个身子的红烧鲫鱼夹到我的碗里。从没吃过鱼头的我看着铺满碗面的鱼头,心中直犯难。但面对老师的盛情又不意思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地试着吃了起来。没曾想,越吃越有味,不一会儿,连头带身子的半条鱼竟被我吃了个精光。

从此,我与王干老师的交往也大都是从吃开始的。

大学毕业那年,得知王干老师早已到南京,在《钟山》编辑部工作,于是赶紧约上同学去湖南路王干老师的单身宿舍去看他。老师热情地留我们晚餐。老师上街斩了盐水鸭、买了花生米,又用煤炉烧了几个菜,并从书柜里拿出坛装的泥池酒,就在宿舍里,我们师生几人竟然都喝得轻飘飘起来。后来有一次,王干老师带着我参加江苏作家的一次聚会,谈及此事,席间有赵本夫在场,笑着对王干老师说,原来我送你的好酒被你学生给喝啦。

2007年,我到北京工作。王干老师也早已调至北京。跟王干老师相互约了几次,但彼此都忙,竟然始终未能见上面,我们彼此都有了放弃再约的念头。有一次周末的傍晚,我一人在宿舍门前的小餐馆用餐,忽然听到有人用陈堡话叫我的名字,我不敢相信。北京这么大,怎么可能会有人用我的家乡话叫我的名字呢?我不予理睬。呼喊声再次传来,这次是如此真切,我好奇地循着声音望去。竟然是王干老师!正在餐厅的另一头,直着身子看向我。我连忙走了过去。一问,原来王干老师今晚要招待一位家乡来的客人,正在等客人时,发现有个人的模样像我,但又不敢确认,毕竟好多年不见了。于是试着用家乡话喊了两嗓子,没想到,真的是我!于是,我们将菜并在一处,等客人一到,立即开喝起来。王干老师原本只带了一瓶酒,这下子不够喝了,又回家拿来一瓶。原来王干老师的家和我的宿舍竟然近在咫尺,同在一条街,缘份从此又续上了。

自这以后,王干老师有事没事就会叫上我,感觉在一起的主要任务就是吃。簋街的麻辣小龙虾、大鸭梨的烤鸭、云腾宾馆的云南米线、沪江香满楼的生煎包、东兴楼的糟溜三白,等等等等,一道道美食随着我们的足迹在累积、在排列。有时怀念家乡了,我们会去南京大排档各自点上一碗鸭血粉丝,到鼎泰丰吃上几笼不同馅的小笼包,到常州宾馆尝一下地道的豆腐炖百页。有时,家中有好菜了,王干老师还会喊我到家中吃饭。记得有一次,一位朋友从云南寄了一点名贵的菇给王干老师,王干老师专门打来电话,让我晚上去家中吃饭。师母毛老师厨艺了得,一盘云南菇被加工得鲜嫩肥美,余香至今。

我体会到,这是王干老师对学生的关心,担心我一人单身在北京,又不爱做饭,吃饭成了大问题。为了回报老师的关心,有时我也会自告奋勇请老师吃一回,但每每被老师批评点的菜又贵又难吃。

2010年,王干老师的新著《潜京十年》出版,我陪王干老师去新浪网做现场直播,主持人不忘书中的美食地图,就美食的话题问了不少问题。后来,我也按着王干老师的这份美食地图,把能吃的美食都吃了一遍。我也隐隐理解了王干老师关于美食的定义:不在原料的多么豪华精贵,不在环境的多么富丽堂皇,而在于食材的地道和做工的用心,就像对人的判断一样,不在于衣着的光鲜和语言的华丽,而在于内心的单纯和真情。所以那份美食地图里没有高档的餐馆、没有昂贵的菜品,都是百姓日常消费的场所。其实,不仅是我,好多王干老师的朋友那时候都会按图索骥,争着去体验一下王干老师眼中的美食。遗憾的是,后来王干老师告诉我,那份美食地图里的不少餐馆都相继关门歇业了,真是应验了王干老师常说的一句话:美好的都是短暂的。

其实,美食从来就不单单是吃的问题,总是与人与事关联在一起的。跟随王干老师一起美食的日子,也见证和办成了许多人生中的大事要事。2019年,我到北京出差,王干老师请我小聚,席间谈起,为了庆祝王干老师从教四十周年,我们家乡的同学准备为老师搞一次谢师宴。王干老师否定了这个方案,建议大家不如写点文章,意义更大,于是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有了《桃李笔下的王干》一书的出版。记得该书的最终定稿,也是在王干老师常去的一家名叫缘宿的茶馆,边喝茶边进行的。2015年夏季,天气奇热,王干老师来南京出差,酒至酣处,决定到南京书家樵夫家的书房写字,我们一路跟从,直写到凌晨两点。我收藏一幅王干老师的行书作品——朱熹的《读书偶得》,我认为是我所见的王干老师最好的行书作品。2016年在北京,北京兴化商会的领导向我赠送《兴化诗碑记》的拓片。该碑记述了著名书家沈鹏先生应邀兴化一日游的盛事,由王干老师撰文,我的书法老师——故宫书家程同根先生书铭,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王干老师兴起,席间即兴朗诵起了碑文,虽是陈堡普通话,但激情澎湃,余音绕梁。汪朗先生在《人间食单》序言中提到的王干老师在《北京晚报》开辟美食专栏的饭局,我亦在场,共同见证了王干老师将美食由饭桌转向笔端的战略抉择。不仅如此,王干老师的许多饭局我都在场,也由此认识了不少王干老师身边的朋友,有些朋友还一见如故,由此成了联系紧密的好友。

王干老师气场足、笑声朗,又有文学家、评论家、书法家的功力打底,每次饭局都是话题的核心人物,文坛佳话、美食故事、人生哲理信手拈来,警句不断。《人间食单》里的许多句子,譬如点菜是个美学问题、喝酒是个军事问题,都曾在饭局上被反复阐述过,我们也从中收益匪浅。一些由美食而延伸出来的人生哲理,如喝掉的好酒才是好酒、好酒一定要餐前空腹“干切”等等,我们也一直在努力地践行着、传播着。

2020年,我到青岛工作,人生地疏,多少有些寂寥。幸好王干老师经常有机会来青岛出差,并通过各种饭局将我引见给了青岛的文学界、美术界的朋友们,我也有幸结识了阿岱、阿占、开生、法臣等青岛文学界、美术界的朋友,阿岱还将我拉入了琴岛作家书画院朋友群,认识了更多的朋友,岛城于我也有了文学的温度和友情的温度。有次饭局,阿占居然在王干老师的鼓动下,喝了七十二度的琅琊台,并送我她的新著《制琴记》。第二天翻读,立刻被深深吸引,每一个文字都如急促的冲锋音,催促着你不停地往前阅读,欲罢不能,我也就理解了阿占喝酒时的豪气。还有一次,法臣做东,席间聊起汪曾祺,大家既惊叹于王干老师对汪老的全面了解,更惊叹于法臣对汪老作品已经熟悉到连标点符号都记得一清二楚的程度,听着两位铁杆“汪粉”聊汪老,大家都没有了插话的份。见得最多的还是被王干老师称为“青岛汪曾祺”的专栏作家王开生。开生做餐饮出身,通晓全国各地美食,爱写美食类文章,出版有美食文集《寻味四季》,又爱书法,与王干老师可谓是同道中人,与王干老师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用餐也基本不去餐馆,就在开生的书房,从街边打包几样地道的青岛卤菜,再让食堂弄几样简单的小菜,有时还会有朋友带来自家厨房制作的拿手家常菜,随便一凑,就是一桌,大家围桌而饮,兴致盎然,让我感觉一下子回到了在宿舍里偷偷喝酒的学生时代。

去年五月,有次酒散,我刚回到宿舍,王干老师却打来电话,说是今天没有喝到青岛啤酒,感觉缺了点什么。于是我又打车赶到莫奈花园酒店王干老师的住处,准备到市区找一家啤酒馆继续开喝。但王干老师说,市区的酒馆没感觉,还是到海边找吧。于是晚上十点多,我们冒着略带寒冷的海风,沿着海边一路找将过去,也没找到一家营业的餐厅,最后在酒店的附近发现了一家亮着灯的德式啤酒屋。推门进去,老板告知已经打烊了。我连忙上前解释,说我们来自外地,明天就要离开,就想喝点青岛的啤酒,不想留下遗憾。老板豪爽,破例答应给我们啤酒打包。在等打包的时刻,我和王干老师迫不及待,已经是一人一杯黑啤下肚,然后,再拎着四大杯打包好的其他口感的啤酒回到酒店。没有下酒菜,我又来到三楼的厨房悄悄寻觅,不料惊动了酒店服务员,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通,说是厨房重地,外人免进。我说明来意,服务员也被逗乐,主动帮着找了起来。实在是找不到吃的,最终只找到了一袋榨菜。王干老师看着榨菜坚定地说:行,就用它下酒。然后又从房间里翻出一小包前天坐飞机时空姐发的花生米,和半小袋毛老师为预防低血糖而专门为其制作的芝麻糖。我刚要开喝,王干老师又拿起手机,打给了同住酒店的知名作家周蓬桦先生,邀其一起来喝酒。没想到,一会儿工夫,蓬桦先生就拎着一瓶白酒和夫人一起来了。本来是准备多邀一个人来分担啤酒的压力的,没曾想又多了一瓶白酒,我心头的压力立即加重了起来。没曾想,王干老师和蓬桦先生却兴致盎然、豪情满怀。于是,就着一袋榨菜、一小包花生米、半小袋芝麻糖,我们四人重新开张。窗外,波涛阵阵、繁星点点,屋内,笑语连连,酒香四溢,平时不喝酒的蓬桦夫人也被感染,自觉端起了白酒杯。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四扎啤酒,就被我们四人一扫而空。桌上的菜,除了花生米被全部消灭外,榨菜居然还剩下半袋,芝麻糖也基本没动。

当然,在青岛,我更多地还是见识了王干老师的勤奋。每次来青,王干老师都有任务,讲学、写作、出席活动,不一而足。特别是写作,晚上虽然喝酒,但白天的写作从未间断,有时一天能写五千余字。经常是晚餐前我到房间去等他,他都是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地写作。有时与我聊两句,有时泡杯茶让我在沙发上等一等,说是还有几句就可写完。我也见证了王干老师从青岛发出去的文章,如因《汪曾祺十二讲》而写的《高邮三日》等,特别是《里下河食单》里的许多文章都与青岛有缘。

记得是今年初夏,王干老师再来青岛。我照例去莫奈花园看他,刚一坐下,王干老师就兴奋地说,最近准备写一个“里下河食单”,把家乡的美食好好地写一写。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和王干老师一起聊起了家乡的美食,从神仙汤到大煮干丝,从扁豆烧芋头到韮菜鳝丝,从秧草河蚌到清炒螺丝,从大蒜炒百页的传统美食讲到慈菇的几种吃法,从丰富多彩的早茶又讲到家乡的人和事。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话题止也止不住,直到开生兄来敲门,晚餐时间到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聊的又何止是家乡的美食呢。我们两位故乡的游子,远在青岛回忆故乡的美食,回忆故乡的人和事,回忆曾经的青葱岁月,未尝不如曹大元先生对《人间食单》的评说:美食是对故乡的思念,是对远方的向往。第二天,我专门请王干老师到青岛的一家土菜馆小聚,不为别的,就因为那家餐馆有一位会烧淮扬菜的厨师,同样的食材,虽然烧出了与故乡不一样的红烧狮子头、干煸鱼头、砂锅芋头,但也可以寥解一下乡愁。

很快,家乡的晚报副刊《坡子街》就开辟了王干老师的《里下河食单》专栏,一碗一碗地端出了王干老师笔下的里下河美食。有的是我们在青岛聊到过的,有的是没有聊到过的;有的是我曾经吃过的,也有的是我从未品尝过的;有的是我们的家乡独有的,有的却是王干老师的第二故乡高邮独有的……

又很快,我们看到了王干老师的《人间食单》新著。虽然我第一时间就在网上下了单,但因为青岛的疫情,快递竟无法投递。急如热锅上蚂蚁的我,只好让已经买到此书的同学将书一页页地拍照发给我,以求一睹为快。看到书中六十多篇关于美食的文章被分成了美食的“首都”在故乡、寻找他乡美人痣、人生百态看吃相三部分,而最打动我的依然是首篇的《里下河食单》,五十二页,十六篇文章,是容量最大的一篇。法臣兄读完《人间食单》评价说:“王先生写人间美食,我觉得《里下河食单》最好。”我深有同感。这倒不是因为王干老师“把自己所有爱的情怀灌注在喜好美食的文章中”(汪曾祺语),而是因为,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关于故乡的回忆和热爱。

汪朗先生在《人间食单》的序言里说,他是与王干老师喝酒过百斤的朋友。喝过百斤酒的朋友,那该是多少场美食的盛宴啊!我认真地想了想,我还没有达到。但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争取向着这个目标努力,让王干老师在美食的道路上领着我多走一点、走远一点。

同时也期待着疫情早点结束,让我可以在岛城秋日的暖阳里,捧起带着墨香的《人间食单》,慢慢地品、细细地品。

二0二0年十一月十日于青岛·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