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 | 当一名博士生成为“追鱼”博主:重要的是科普这件事

2024-09-08 22:17 大众新闻·半岛新闻阅读 (192924)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这是啥啊?沙子口有好多。”

“海仙人掌,一种腔肠动物。晚上关灯了摸一摸,会发出绿色荧光。”

“为什么叫日本带鱼?”

“物种学名,不能随便更改。名字带‘日本’,这和最早由日本人发现,或者在日本临近海域发现有关。”

“日本和美虾好吃吗?”

“好吃,甜口。”

……

在专业领域里,他看起来无所不知。但是,这可不是央视《一站到底》的问答现场,这是他视频评论区的互动。在他的海洋生物科普视频里,写满了为适应当下传播环境所做的每一种设计:封面标题要用大字号花体;开场3秒就得进入主题;口播吐字要既快又清晰;出现在画面里的物种要足够丰富新奇……

最重要的是,不到5分钟的视频里要塞满故事——一个贯穿始终的,关于人的故事和无数个关于生物的故事。

别误会,他不叫张辰亮,他叫韩骁。前者是粉丝量超5000万的科普届出圈IP“无穷小亮”,后者只是中国海洋大学水产学院的一名在校生,刚刚读博士不到一个月。

2023年11月开始,韩骁将手机里自己拍摄的各种鱼类视频剪辑配音后,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深入浅出、生动有趣的科普形式吸引了钓鱼爱好者、赶海爱好者、海洋生物爱好者以及美食爱好者的关注,有人称他为“海洋生物版的无穷小亮”。

迄今为止,韩骁在各平台上的粉丝量加起来不过3万多,成为下一个“无穷小亮”,这样的目标或许有点遥不可及。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真正的目标,重要的是科普这件事,“做了总比不做强”。

韩骁在海边采样。

成了稀缺资源

除了相似的科普风格,韩骁和张辰亮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中国农业大学校友。出生于1999年的韩骁,本科就读于中国农业大学水产学院;2021年,考入中国海洋大学读研;今年8月,又顺利成为中国海洋大学水产学院贝类研究室的一名博士研究生。

和张辰亮不同的是,在科普短视频中,韩骁保留着一些坚持。

比如,他坚持在每个物种的中文正式名后标注拉丁名——这是被张辰亮明确放弃的操作;

比如,他用贝多芬第七交响曲作为背景音乐——这是个人品位与直白浅显的平台环境间的低声抵抗;

再比如,他一遍遍地纠正网友“生物学上没有品种,只有物种”——尽管过于严肃会丧失掉部分“网感”。

视频背后,除了他从事的颇具科研精神的工作,还有一个给力的“智囊团”——

一个在学校拥有一口巨大海缸的研究生,“他在鱼类、甲壳类动物方面非常专业”;一位高校渔业系的教授,“他平时做一些耳石类的研究,通过耳石,就能从一堆已经模糊不清的鱼肉中辨别它们的门类”;一位已在研究领域内出版专著的权威学者……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大高校、科研机构,均是某种海洋生物细分领域的专家。

虽然掌握了丰富的鱼类知识,但由于鱼类并非韩骁的专业研究方向,早期,他在制作每条视频时,都会找身边研究相关领域的专家请教、把关。“做视频肯定有错误,从去年开始做到现在,错误率可能有10%到15%。有错误就大大方方承认,然后勘误。”他说。

随手拍视频成为他日常学习生活中的习惯,但视频的剪辑工作需要额外花费业余时间完成。如此,每天的空闲时间剪一点,制作一条三五分钟的视频往往累计需要耗费七八个小时,跨度长达一周。

“要纠错,要保证发音没问题,画面清晰,字幕无误,配乐恰当,音量大小变化合适……”韩骁解释,“比如昨天剪了一个视频,还没有发布,其实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但我还要审它两遍。”

这种过于认真严谨的生产方式,注定韩并不是一个高产博主。超过10个月的时间,他的抖音账号只公开发布了57个作品。要成为“网红”,这样的频次显然不够,但“流量”从来不是他的直接追求。

“当时是本着清一清手机内存的想法去做(视频)的,后来一想,也可以让大家看看这个海鲜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想到可以(通过视频)做一些关于宣传海洋生物、科普的事情……一系列想法促使我做了下去。”韩骁说。

认真、专业、持之以恒,这些品质凑在一起,成为短视频平台上的稀缺资源。发布第5条视频后,韩骁就被更多网友发现,那条视频点赞量超过5000;半年后,抖音官方工作人员找上门,与他正式签约。

签约之后,意味着投入在短视频上的时间有了物质的回报。这让韩骁感到意外。

“从来不知道还有给钱这个事,直到有一天,账户上有钱了,还能提现。”作为一个低产博主,韩骁每月仅通过抖音平台就有约2000元收入,假如更勤奋地创作……

遗憾的是韩骁没有这种假如。“以后也不用做那么勤了,因为博士研究要花时间钻研,要把自己的事做好了再干别的。”

8月底,韩骁在海鲜市场拍摄科普视频。

像大卫一样

为什么拍鱼?因为他喜欢鱼。至于为什么喜欢鱼,这个故事要从2000年讲起。

那年,不满1岁的韩骁就开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放的《动物世界》《海底世界》,专心致志,“已经不挪窝了”。会说话时,他已经能够学着用简单的词汇拼凑一个关于“河马跳入水中”的故事。

这是记录在妈妈日记本里的细节。在韩骁自己的记忆中,对野生动植物,尤其是对海洋生物的热爱,是从小到大未曾改变过的。读小学后,他开始痴迷于奈吉尔·马文、大卫·爱登堡的自然纪录片。

“走进野外,往沙滩上一躺,旁边一只小海龟过来了,就给大家讲讲它的故事……”大卫·爱登堡纪录片中的这个场景,是韩骁理想工作状态的具象化展现。

当然,成为下一个大卫·爱登堡,这样的目标看上去也遥不可及。但对韩骁来说,这正是他追逐的一个梦想。

他是梦想者,也是行动者。

4岁那年,家人就能从韩骁的画中看到恐龙、鲨鱼、小猫钓鱼,以及布满一整张纸的海底世界。信息获取渠道匮乏的他无处临摹,“全靠想象”。

5岁那年,他养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只小乌龟。因为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不到一年,小乌龟死了。此后,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龟,也因此,成为一个很懂龟的“专家”。

14岁那年冬天,他在家里的阳台上种了各种豆子,花豆、黑豆、绿豆……按时浇水,观察它们的生长。“我发现每种豆长出来的茎不一样,有的长毛,有的光滑,叶子也不一样,每个生长阶段也不一样……”韩骁用画笔记录下这些差异与变化。

18岁那年的7月,高考结束后准备报志愿的他,在某个刚睡醒的清晨突然决定——“我要报农学。”他对所有生物感兴趣,尤其偏爱海洋生物,因此,他将第一志愿锁定为中国农业大学水产相关专业,并如愿被录取。

大学四年里,韩骁几乎抓住了一切能够在热爱里实践、体验的机会。

他利用大一时的每一个周末,去北京一家爬行动物主题公园做讲解员。那里吸引他的,是来自中美洲的蛇、蜥蜴和龟。

“如果当时不去做这个,我可能未来二十年、三十年都不能近距离接触这些东西,不知道这些奥秘。”在韩骁眼中,这些奥秘是珍贵的,“有一种龟叫泥龟,长得特别大,专门吃植物,现在灭绝到只剩这一种了。以前知道这个东西,但真的拿到手里,完全不一样。”

他的手机里仍存着18岁那年抱着这只泥龟的照片,一起保存下来的照片里还记录着,他用手托着一只小蜥蜴——随后被这只蜥蜴咬伤了左手小拇指;他将一条棕黑锦蛇围在脖子上;他用英文给来自阿塞拜疆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讲爬行动物的故事……

大一结束后,学校提供了一个去荣成做导游的实习机会,韩骁积极报名。于是,一整个暑假,他跑去荣成码头带着游客坐船去参观渔民的养殖场地。

“反正要保持在这个领域的活跃。你想干的事,平时要做好准备,当机遇到来的时候,你就能抓住了。”他解释自己对实践活动的这种热情。

这个为热爱而做的准备工作,他到现在也没有停止。“试一下”,成为韩骁人生中的高频词——

大二时,遇到一个下乡给留守儿童上课的机会,恰巧影响年轻一代的自然观是他的追求,那就去“试一下”;

读研期间,受邀去崂山给外国小朋友实地上自然科学课,这是一个绝佳的户外讲解体验,那也要“试一下”;

前段时间,蓝丝带海洋保护协会邀请做一个关于青岛潮间带生物的分享,有机会向更多人宣传海洋保护理念,那必须“试一下”;

最近,媒体联系采访,有了更大的发声渠道,更是毫不犹豫“试一下”……

当然,成为一名海洋生物科普博主,也是“试一下”的结果。真的很难区分,这些经历究竟是准备,还是机遇。

“(那些关于动物的知识)不是特意学的,就像那个鸟,到年纪了,你一推,它哗一下就会飞一样。”韩骁说。

寻找“C”螺

在鱼的领域,韩骁自认是一名学习者。在自己的研究专业——微型软体动物,他是一名创新者。

研究方向是他在研二那年确定的。

一只成年微型贝的个体长度最大的有六七毫米,最小的只有500微米,肉眼不易察觉,它们像尘埃一样散布在地球上的各个水域,种类超过10万个。20多年的好奇与尝试,最终落在一个需要用体视显微镜放大十倍才能观察到的微观世界里。

他的钻研精神在这个微观世界生了根、开了花。2023年初,还在读研二的韩骁在山东半岛浅海海域发现一个微型贝类新物种,一年后,一篇关于新物种的文章在国际学术期刊Mollusks Research(《软体动物研究》)上正式发表。

这个神秘莫测的科研过程同样被他用短视频的形式记录下来。透过镜头语言,科研的神秘感被另一个词替代:孤独。

孤独就是,一个人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在冬日阳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2022年12月,韩骁独自一人花了40天,走遍山东半岛沿海,寻找一种代号为“C”的朱砂螺。那只巨大的行李箱里,装着他的采样装备和随身物品。

那时,全国仍处在疫情防控期,他要适应每地的防疫政策。采样活动随潮水而定,每过一两天,他就要换个城市继续寻找。因为停留不足7天,有时会被限制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很多路,他需要照着地图走过去。

穿过凋敝的村落,经过漆黑的隧道,踏上无人的小岛,也路过热闹的市集。他在一个市集上救下了一条混在鱼摊里的松江鲈,将它放生在附近的水域。

“那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其实这是信息差,北方很多,南方少见。”韩骁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习惯性地在任意一次对话中进行“科普”。

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无所获,他没想过放弃,“因为还有下一站”。

“即使再认真,也不一定发现某些种类……消沉、失意、无奈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会怅然很久。”在那次环山东半岛的出差总结中,他如是写下这段话。

这个故事的背景音乐是王杰的《谁明浪子心》。“可以笑的话,不会哭……”回忆这段经历时,韩骁将这句歌词念出声。“这些歌词不是具体的人类情感,它抽象成了一种状态。踏遍万水千山,就想找到那个螺,怎么就是找不到啊……”

直到今天,那个编号为C的螺还是没有找到。它最后一次被发现是在2019年的山东半岛附近海域。30多个样本混在其他物种中被带回了实验室,浸泡在95°的酒精里。韩骁在一次提取DNA时发现了它,于是有了2022年的那次环山东半岛的探寻。

最后,编号C被韩骁命名为“齐鲁朱砂螺(Barleeia qilu)”,2024年2月,作为海螺新物种被正式收录于《世界海洋生物目录》(WoRMS)。

2024年2月,“齐鲁朱砂螺”作为海螺新物种正式发布。

在路过的市集上,他放生了一条松江鲈。

知道“黄鱼护卵”吗

“没找到也是一种收获,可以告诉大家,这个螺确实没有了。”韩骁叹了口气,“没人在乎。”

在他的世界里,没人在乎的事情太多了。

面对完全外行的采访者,韩骁充满激情地详细讲解了空间异质性对物种分布的重要影响,以及生态位上的分化现象。末了,他又叹了一口气,“没人在乎。”

“我后来发现大部分人还是对吃最感兴趣,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大家以吃为乐,对于生态保护没有概念。你讲你的,他们听一句,吃一口。”对于海洋科普视频的效果,韩骁并不乐观。

2020年,94岁的大卫·爱登堡写下了《我们星球上的生命:我一生的目击证词与未来憧憬》一书。他在书中提到,20世纪70年代,人类通过黑胶唱片第一次听到座头鲸的歌声,就被深深震撼了,“这些原来仅仅被视为动物油脂来源的生物。现在有了自己的个性。它们悲哀的歌声被解读为求救的呼喊。”自此,反捕鲸运动在全球范围内兴起。

同样1968年,来自阿波罗8号拍摄的第一张地球照片改变了全世界人们的观念:原来,我们的星球是微小的、孤立的、脆弱的。我们的家园不是无限的。我们的存在是有边界的。

这些案例激励着一代代科普人用各种形式讲故事。大卫·艾登堡的纪录片是一种,张辰亮的逗乐式科普也是一种。

在韩骁心中,自己做视频的行为也是对大卫·爱登堡的致敬。“你呼吁人们去保护海洋,可是很多人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保护海洋,要从认识海洋开始。”

他在镜头前讲了一个“黄鱼护卵”的故事:每到繁殖季节,雄性黄鱼会守在自己的鱼卵周围,保护它们不被天敌吃掉。“但是如果这个季节,雄性黄鱼被你钓走了,它的一窝小鱼就不会活下来了。当大家了解了这个故事,就能理解一些事情。”

韩骁将类似的故事填充进自己的每一条视频里,再将20%的专业知识混在其中。这样做有什么影响吗?“微乎其微。”他承认。

“现在影响力不够大,所以要通过实践,明白大家想看什么,最终让自己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那时……”结果会怎样?他没有说完。

做视频科普付出的努力并不是完全徒劳的。就在今年夏天,一个初中生在大连海边发现了一种生活在海参身上的微型双壳贝,二者形成了一种神奇的共生现象。他第一时间联系了韩骁,并在韩骁的指导下采样、用酒精浸泡保存样本。如今,这件珍贵的样本已经摆在了韩骁的实验室里。

对韩骁来说,这些通过短视频平台连接上的同好是礼物,他们散布在全国各地,成为韩骁做科研的民间支持力量。

“到现在,全国能提供样本的线人加起来不超过20个,但是有比没有好太多了。”他说,“这是做‘自媒体’的意义,我打造了一张名片,起码让别人知道我是谁,才有可能为我提供帮助。”

做“一尾马口鱼”

在科学和学术世界之外,韩骁是一名25岁的学生,山东滨州人,成长于一个位于城乡接合部的饲料厂,妈妈是医生,爸爸是货车司机。他年幼时见过最大的水域,是家门口的那口小池塘。

是纪录片、书籍让他拥有了一颗比海洋还要辽阔的心。

韩骁的网名叫“一只迭戈”,从18岁那年开始使用至今,来自阿根廷足球运动员迭戈·马拉多纳。“他的灵魂散发出来的自由,对身后民族的热爱,不屈的战斗精神,以及简单纯粹的快乐……我无法成为迭戈,我是他幻化的万千精神的一只。”韩骁解释。

如果不叫“一只迭戈”,他可能是“一只三毛”“一只查尔斯·狄更斯”……这些是他最喜欢的作家。

如果类比一种鱼呢?那他可能是“一尾马口鱼”。他的社交账号头像是一条手绘的马口鱼。幼年的马口鱼周身银白,成年后就换上了一身五彩斑斓的外衣,蓝色、绿色、红色是它的主色调。

“它是那种有点呆、有点笨,但是很凶、很莽的鱼,我喜欢生物的这种本性。”韩骁说。

今年5月的一天,他在崂山的一条溪流里钓起这条马口鱼,带回宿舍,悉心养在自己的鱼缸里。就在同一天,有人在附近的溪流里用土炸弹炸鱼。

这些都是生物的本性,这些割裂的情景也都发生在同一片天空下。在网络之外的大多数时候,他独自一人经过一切矛盾现场,停下来,然后走开。曾经通过纪录片目睹过的那个多姿多彩、生机勃勃的世界正在褪色。但或许,就像大卫·爱登堡在书里说的那样:行动起来,切尔诺贝利的反应堆还来得及关闭。

因此,在每次走开时,他习惯性地用手机拍摄下眼前的画面。“我准备了很多素材,还想做一期青岛淡水鱼的视频。”韩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