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蒙代尔15年前在中国的演讲：讲透中美货币竞争与博弈，对现在依然有参考价值

北京时间4月4日，1999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蒙代尔(Robert A. Mundell)逝世，享年88岁。

蒙代尔是难得一见的理论天才，福布斯刊文称他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期刊上发表的文章就像宙斯一样，与这一领域的任何文章都完全不同。

截至2021年，罗伯特·蒙代尔获超过五十个大学颁授荣誉教授和荣誉博士衔，也曾担任多个国际机构及组织的顾问，包括联合国、世界银行、美国财政部等。

具体而言，蒙代尔对经济学的伟大贡献主要是蒙代尔一弗莱明模型，和最优货币区域理论。他的研究直接推动了欧元的诞生。

　　以下为蒙代尔2006年在武汉理工大学的一个演讲，虽然已经时隔15年，但对当前的中国经济发展依然有启发性和参考价值：

一、中国经济增长的表现及所面临的问题

自1978年以来,中国的经济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这种成就是很了不起的。中国经济的增长速度是史无前例的, 没有一个国家能在27 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9 %左右的平均增长速度。现在, 中国的进出口总额超过了1 万亿美元, 出口总额占世界的8 %。而1978 年, 中国贸易出口占世界的份额仅为1 %[1]。

外汇储备的增长是另一个显著的成就。改革开放以来, 中国经济实现了高速发展, 现在中国的外汇储备总额已超过9 千亿美元。要知道这一成就的重要性, 我们可以追溯到1972 年。1972 年对中国是很重要的时期, 尼克松总统和基辛格访华, 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当时显然是很困难的, 找遍全中国的银行也很难找到足够的美元供代表团成员在纽约使用。当时中国的外汇储备很稀缺,而现在中国的外汇储备很富有了。

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在过去的25 年里所取得的成就。我想说的是, 邓小平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所作出的贡献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高。至少在过去50 年, 可能100 年里都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让我们对比中美两国的经济增长速度。下面是中国和美国的增长率比较。见图1 。

图1 中美经济增长率比较

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经济增长速度远远高于美国。除了1982 年、1991 年以及2000年美国经济有一些衰退外, 这已经是美国经济增长相当不错的时期了。主要由于信息科技革命,供给学派强调的减税政策, 硅谷革命, 互联网革命, 美国经济在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90 年代增长率上升到5%。

现在来详细看看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10个因素。我认为, 这些因素包括:中国人学习的热情和致富的愿望, 众多有能力的劳动力, 对新技术和创新的热情, 稳定的政治环境, 国际和平, 外商直接投资, 全球化和现代化战略, 货币稳定, 与美国的贸易顺差以及对外开放。

短期来看, 中国经济还存在一些主要的问题,例如能源供应, 宏观经济管理问题, 包括汇率政策和金融的脆弱性, 银行体系中的不良贷款，中国金融服务行业竞争力提升及被西方国家愿意接受的信用评级制度。

中期来看, 存在水资源的管理、农村贫困问题、教育质量、污染、大规模的农村人口向城市转移以及环境问题。我想讲讲水资源管理的问题。目前中国北部水资源短缺, 而南方地区水资源丰富,南水北调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长期看南方的水资源也会慢慢变少, 用水量还会继续加大。因此, 在中国要改变各地区水资源定价“一刀切”的观念。水资源必须借助市场定价来管理。当水的价格升高后, 人们就会把水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如果不对水资源进行定价, 很多工业用水都将被白白浪费。农业是高度消耗水资源的产业,中国北方应该鼓励那些用水较少的专业化农业,实现水资源的有效使用,这可能是中国惟一的出路。

长期来看, 像七国集团国家一样, 中国也将面临人口老龄化的问题。就像美国一样, 中国将会有很多老龄人生活在城市, 政府需要采取措施帮助他们。这是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 应尽早解决。

中国政府的战略就是要继续吸引外国直接投资, 尤其是中国的企业应该走出去。我认为透明的汇率管制可能是一个好的办法。许多的企业特别强调质量与品牌, 竞争变成了品牌的博弈。中国的品牌微不足道。我们认为中国是世界产品的制造中心, 但是在世界知名的2000个品牌中, 中国的知名品牌不到2%。因此中国应该在该领域采取更多的措施。中国内陆地区经济发展特别是基础设施建设为劳动力丰富的内陆省份提供了支撑。中部应缩小其与劳动力缺乏的沿海地区的差别。从长远考虑, 中国应该利用核能和发展新的核能技术来缓解能源供应短缺的问题。

二、全球经济发展呈非均衡状态

中国处于全球经济体系之中, 全球经济的非均衡性给中国带来了各种压力。美国同中国、日本、德国等国家的贸易逆差等就是不均衡的表现。我认为, 只要美元作为国际通行货币, 美国的赤字就是不得不要面对的问题。各国居民都想得到美元或美元资产, 他们必须出口更多的商品到美国以获得美元, 所以美国就像世界中央银行一样, 按需供应美元或将美元资产给世界其他地方。

现在让我们看看世界货币格局。前五位货币区是美元、欧元、日元、人民币和英镑。各个货币区的大小是与各个货币区的GDP 成比例的。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有180个会员国, 有170个货币单位(有一些国家使用相同货币, 如欧元),但各种货币不是等价的, 货币的地位是由其经济实力决定的。见图2。

图2 国际体系中的货币区域

图中最大位置是美元, 原因是美国GDP高达320万亿美元；欧洲GDP是120万亿美元；日本GDP为4.7万亿美元；中国GDP 为2.4万亿美元；英镑达到2.2万亿美元, 五个较大的圆形区域代表了世界主要国家的地位。

我们看看图2。如果是在400年前画这张图，中国和印度会占较大的比例, 欧洲也会占很大比例, 而那时美国什么也没有。在过去的100年里， 世界的格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美国在100年前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了。世界各国对美元和美元资产的需求与美国的赤字额是成正比的。对美元和美元资产需求的扩大, 导致美国赤字额的增加。2000年, 美国的赤字额已经高达8050亿美元[2]。

你也许会说美国之所以会形成赤字, 是周边国家的顺差造成的。为了改变美国的赤字, 必须减少其他贸易国家的顺差。

我们看看全球经常账户不平衡的情况。世界的顺差与逆差一定是对等的, 它们相加一定等于零。从分布来看, 贸易逆差主要来自美国, 欧元区、中美洲国家也有一部分。顺差部分, 中国占了较大的比例。近几年来, 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逐年扩大。此外日本的贸易也是顺差。日本1980年前对美国就已经是顺差了, 而且顺差额一直很大, 原因是日本逐渐进入人口老龄化时代,为了应对老年人口的生活, 国民储蓄额度一直较高。根据国民经济的等式, 国民经济高额储蓄的对等物必然是贸易顺差。

现在来看一下中国和日本贸易顺差的情况。中国的顺差有一个明显的增长趋势。日本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持续多年。如果回到过去的15到20年, 中国对美国的贸易顺差是很少的。但是现在已达到1500亿美元(这当然取决于如何计算),而过去30年来中国的贸易顺差占美国总的贸易赤字的比例其实并不高。

三、在世界经济中美国从债务国-债权国-债务国的转变

了解美元对了解美国经济是非常有帮助的,同时对研究历史也是非常重要。在了解国际经济时, 美国成长为超级大国, 大体上经历了4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1900年以前。那时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债务国, 贸易处于赤字状态, 随后逐步开始还清债务, 出口货物, 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 英国和法国等债权国被迫卖给美国很多资产, 从而使美国变成了债权国,美国也由贸易逆差转为贸易顺差。第二阶段是1950年到1975年。美国对外贸易顺差越来越大, 稳固了它的净债权国地位, 大约在1975年其债权额达到顶峰。随后国际货币体系崩溃, 美国转入一个浮动汇率时期, 美元汇率开始灵活变动，美元变成惟一的世界通货, 这时美国贸易出现了大量赤字。从1975 年，美国一直处于贸易赤字状态, 然而到了1989年, 美国由债权国变成债务国, 并且债务国的地位一直延续至今。从1975年到1989 年美国还是债权国, 但同时保有大量的赤字, 而从1989年起, 美国就变成一个债务赤字国了。直到今天美国的债务一直在累积, 占美国GDP 的25 %, 约3 万亿美元。美国在海外的资产净值约10 万亿美元。但其他国家在美国的资产净值是13 万亿美元。这两者的差距——3 万亿美元也就是美国对外债务的数额。

150多年前, 经济学家凯恩斯提出了一个理论，认为一个国家的债务状况要经历如同美国一样的4个阶段：从不成熟的债务国到成熟的债务国, 然后从不成熟的债权国到成熟的债权国。他早就提出了可能会有4个阶段。现在我将对这几个阶段再做延伸。

我们可以看看美国早期的开拓时期,当时美国的人口不是很多(欧洲人也不多),为了开拓边疆发展经济, 他们大量地从其他国家借钱发展经济, 此时美国是一个债务国。当美国经济发展成熟后, 他们归还了所欠债务, 甚至他们就可以对外投资, 这个时候美国也由债务国转变成了债权国。

最大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忽然间重新变得年轻了呢！我想原因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发生的供给学派的革命。美国的经济变得比其他国家更有效率, 资本化程度更高, 每个人都想致富, 去美国不断地投资, 进入纽约股票市场, 这些经济行为的持续导致美国转变成了债务国。

四、中国经济发展的前景与挑战

现在我们看看中国是否符合这个过程的。对中国经济规模的预测需要一个较长的期间。如果中国保持目前的经济发展速度,那么,到2030年,中国的经济规模肯定要超过日本,到2060年中国的经济规模可能要超过欧洲, 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这是因为日本和欧洲经济增长缓慢,并且人口已经停止增长了, 而目前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年增长率已超过9 %。即使经济增长率降到7%,中国还是可以超过其他国家。

我们确实注意到, 在世界经济体系中, 中国需要对20多年来欧元和美元汇率的波动情况给予非常的关注。1970年欧洲开始了强有力的经济发展, 20世纪70年代也开始同中国有贸易往来,同时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货币也同美元挂钩,欧洲到1985年达到经济发展的顶峰, 美元一路走低。由于里根的供给革命, 直到美国IT革命到来, 美元对欧元汇率才升高。随后, 1998年到1999年, 中国固定人民币汇率, 通货膨胀紧缩, 使2002年全球经济放缓, 美元对欧元汇率也走低,这时美国经济蓬勃发展了。

中国现在对人民币汇率实行控制, 人民币在资本账户下不可兑换。如果解除对汇率的控制,对美元需求过剩,人民币将会贬值。这也是中国决不会考虑让人民币升值的原因之一。可能由于美国的压力,去年中国对人民币汇率进行了改革,一次性地让人民币升值了2%,此后一年多人民币又稍微升值了2%,最近这几天已经达到了1美元兑换7.9人民币的水平了。

看起来,去年中国的汇率政策有了一个非常大的变化,但我认为不是一个大的政策转变, 因为总体上人民币的升值还是很缓慢的。所以, 我认为一年升值2 %-3 %的水平可能对经济不会构成太大的伤害, 但是短期内大幅度的升值会对中国的经济产生灾难性的影响。

2年前,我在这里也讲过为什么人民币的升值会有很多的害处,当时我也列举了人民币升值带来的危害。中国取消固定汇率制,采取通涨指标作为货币政策的目标,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这在中国很难执行,并且不会对中国的宏观经济产生积极影响。实行浮动汇率制将无助于中国经济的发展。

去年的汇率改革确实是来自国际上的压力,但是压力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在短短的3年-4年时间内, 中国的外汇储备累积超过5000亿美元,这个数字是比同期世界其他国家外汇储备的总和还要多。有些人认为这导致了世界经济的不稳定。所以请记住美元对人民币的汇率不是中美各自决定的汇率, 而是中美协调的汇率。迄今为止,美国并无意借助其在市场的庞大力量去干预人民币汇率, 否则会引起货币战。我想说的是,中国不理会美国希望中国对汇率做一些改进的意见是不适当的。2005年7月中国决定人民币升值,是回归国际货币价格体系的行动。我不愿看到人民币大幅升值, 因为这对中国的伤害比其它地区要大。

面对国际压力, 中国有两个选择, 一是努力使贸易顺差稳定在一个比较均衡的水平(大约是每个月是100亿-150多亿美元), 二是让人民币升值。我认为让中国的贸易顺差逐步接近平衡的代价远远低于让人民币大幅度升值的代价。

我并不是主张中国货币的完全可兑换, 而是应当逐步放松对人民币汇率的控制, 应该采取措施增加进口, 减少出口；或者可以让企业拥有更多的外汇来建立自己的知名度, 提高自己在国际上的竞争力。

中国如果采取货币的完全兑换和弹性汇率制, 我认为这些措施是不可取的。这对中国经济是非常有害的。在未来的2年时间里,如果采取措施让中国贸易收支接近平衡, 同时进一步改革中国经济的内部结构, 那么中国的经济发展将会取得成效。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蒙代尔教授2006年在武汉理工大学的演讲。李旻晶、宋芬、田菲、吴莉莉、颜荟、张岚、陈定业翻译。）

　　[1]译者注：1978 年中国出口贸易额占世界的0. 75 %, 此数据来源于《中国统计年鉴》(1983 年)。2005 年中国出口占世界的7. 3%, 此数据来源于《中国统计年鉴》(2006)。

　　[2]译者注：2000 年美国国际收支逆差为4439. 95亿美元。此数据来源于美国商务部《经济指标》(2001 年6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