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缅北诈骗④丨关俩月禁闭、罚站10多个小时……中科院张博士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在园区能赚钱的仅一成 大部分都无法完成业绩

文/图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孙桂东

晚上10点干到第二天下午4点,最少工作18个小时；私发求助信息触碰了诈骗集团的“高压线”,送进兵营挨了一百棍子；单手铐在墙上,每天最少站十几个小时……被骗到缅甸电诈园区370多天以后,中科院的张博士最终交了5万多元赎金安全返回国内。370多天时间里,他到底有哪些遭遇,诈骗园区又有哪些具体的作案手法?9月23日,记者来到张博士的老家临沂,与他面对面,听他讲述缅甸的“噩梦之旅”。

谎称要去泰国工作

结果却被卖到缅甸

“现在晚上偶尔还会做噩梦惊醒,想起在缅甸被虐待的场景”。9月23日,记者在临沂河东区见到了刚返回老家的张博士。在电诈园区经历了370多天以后,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张博士说,在那里从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从国内出发的时候140多斤,回国不到120斤。而且,因为饮食不规律,肠胃也留下一些后遗症。

有不少人质疑,一名博士为何会被骗进电诈园区?张博士说,“我回来复盘整个经过,诈骗的流程太正规了。而且,当时在新加坡做英语翻译,月薪1.5万元并不算是高薪。整个招聘流程,从来没提过缅甸,这才让我放松了警惕。”

张博士说,当时急于去找这份工作,主要是家里出现了经济危机。2022年母亲以及女友都患了病,当时他的月工资只有5000多元,生活压力非常大。他投了20多份简历,全部都石沉大海,最后只有网上的这家中介给了回复。

招聘的过程中,对方一点也不着急。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才发来了入职通知。当时,对方说由于去新加坡办理签证很复杂,便提议去泰国的分部工作。全程不提缅甸,也是他们的一个套路。据他了解,不少人都是被这样套路进去的。

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他们坐飞机抵达了曼谷。但是,对方说工作地点在湄索,距离缅甸只有一水之隔。工作人员说,可以先到园区参观一下,合适就留下,不合适可以直接走。但是,等上了车以后,身份证和手机都被没收,此时已经失去了自由。“当时隐约感觉坏了。”张博士说,直到被安排进了8人间的宿舍以后,才得知被卖进了电诈园区。

每天工作18个小时

设置20条“高压线”

他所在的地方属于一个叫做H集团的诈骗集团,下面有十几个分公司,每个公司有两三百人。每个分公司都有专属的业务,负责不同的诈骗类型。他所在的公司是“杀猪盘”,针对欧美国家一些有钱的中年男性。

在园区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其他还有些东南亚国家被骗来的人。学历上一般是初高中水平,也有一些本科学历。但是,诈骗的成功与否,跟学历并没有多大关系。

每个人诈骗都有自己专属的人设,交流的时候也有专门的脚本,只需要按照脚本来进行就可以。而且,每隔一两个月,公司都会进行考试。不合格就会进行体罚。体罚的方式一般都是跑步、平板支撑、蛙跳等等。除了这些,如果经常完不成业绩,还会让人穿着裙子在所有人面前跳舞,在厕所里吃方便面等等。

公司有专门人员会寻找潜在受害者,然后聊天软件加为好友以后就会培养感情。聊天过程中,他们会通过对方的衣着、房屋大小、上下班时间等,综合来推断一个人有没有钱。等到培养好感情以后,会有后续的人员来接手。通常情况下,一到两周就会陆续得手。如果对方有所察觉,他们也会迅速转移对象,寻找新的受害者。

在诈骗园区,劳动强度也非常大。因为是针对欧美地区,他们晚上10点上班,一直要到第二天下午4点,每天工作18个小时左右。吃饭时间严格控制,最多半个小时。张博士说,刚开始的时候不适应这个强度,再加上紧张,一天也就睡四五个小时。如果熬不住了想打盹,很快就会有巡逻的人员过来处罚。

在电诈集团里面,他们设置了20条“高压线”。一旦违反这些规则,轻则关禁闭,重则毒打一顿后加价卖走。

记者在他提供的一份“集团高压线”里看到,要求很详细。这里面要求,严禁删除与客户的任何聊天内容,向客户透露工作性质；严禁对客户产生同情心理,刻意引导将客户流失,必须明确工作立场；严禁吸毒,一经发现,立即开除并移交兵站从重处理。另外,公司要求最多的一点就是不能泄密。严禁在园区范围内、宿舍拍视频、照片或者偷拍他人,禁止打开定位或者使用私人聊天软件发送定位信息等。这些集团高压线一旦触碰,严重的就会送到兵站。

求助女友时被发现

送兵站打一百军棍

今年3月份,他就是因为触碰了高压线,被送进了兵站一个月。

张博士说,刚去的时候他也想逃跑。但是围墙四五米高,上面还有电网,一两百米还有持枪的人放哨,逃跑的可能性很小。于是,他就想通过联系女友,想办法解救自己。

在园区里,个人手机全被没收。工作手机以及电脑,全部统一管理。每隔一两个月,他们会允许跟家里人通话报平安。每次通话不允许说电信诈骗,后边都有专门的人员看管。

今年3月份,他在电脑上发现可使用虚拟手机软件,对外发布信息。他就偷偷将电信诈骗园区的信息,发给了女友以及同学。聊天的时候,他都会注意将信息删除。有一次特别累,就忘了删除记录。小组长检查电脑的时候,发现了他向女友求助,于是便根据公司的规定进行处罚。

当时公司的人把他关进了兵站,并安排了100次军棍。张博士说,棍子大概有小腿粗细,他是分两天才打完。打在屁股还有大腿上,刚开始几天疼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兵站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住了八个人。并没有专门的床铺,他们都睡在地上。被褥也都是许多人盖过的,湿热的天气下味道很大,晚上还有很多蚊虫叮咬。

“这还算好的,最难熬的是被铐在墙上。”张博士说,凡是被打入兵站的基本上都是犯过错误的,“公司会用手铐将他们的一只胳膊铐在墙上。手铐的高度让他们根本无法蹲下,只能一直站在那里。每天都需要站十多个小时,晚上放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已经麻木了。但是,即便兵站的环境如此恶劣,他们很快也能睡着。”

在园区里,如果挨打或者生病,他们只会简单抹一点药。大部分情况下,扔进去以后根本不管理,所有人只能在那熬着,等身体慢慢自愈。此外,每个公司的惩罚会有区别,一些小公司的老板脾气暴躁一点,惩罚措施就会狠一些。

被关两个月禁闭

一天只有一顿饭

随后,他又被关到了十几平方米的禁闭室里。张博士说,房间只有一个窗户能通风,基本上看不见阳光。在禁闭室里,每天只有一顿饭,时间也不固定。最晚的一次,吃到饭已经是凌晨了。整个饭盒里,只有一点米饭和西红柿汤。

除了身体上的饥饿,最难熬的是那种孤独与绝望。房间里没有水电,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电器设备。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能通过睡觉来打发时间。时间稍微一久,自己一个人就有点熬不住了。

屋里没有钟表,每天只能看太阳的起落来判断时间。每天待在房间里,他越来越焦虑。同时,公司也威胁他,如果不尽快交赎金就卖到其他公司。那样的话,赎金会进一步升高,归来的可能性越发渺小。

“那种焦虑和无助,无数次都绝望了,无数次崩溃”,张博士说,家人就是他支撑下去的唯一念头。

经历了两个月禁闭以后,公司又找他过来商量。他们认为张博士不仅英语好,知识面也比较丰富,非常看好他的潜力。只要他愿意配合,将来肯定能给公司挣钱。

迫于无奈,张博士只能暂时妥协,答应回到公司里重新工作。张博士说,他也是想通过这个机会,跟女友再次取得联系,这样能争取更好的救援机会。

今年8月份,随着国内舆论压力逐渐增大,大使馆以及当地政府部门介入以后,公司的人感觉到了害怕。他们立即找来他进行商量,希望赶紧将这个“烫手山芋”送走。

最终,公司将赎金从12万降低到了5.9万,将其送到了泰缅边境。最后,由于签证过期,他通过泰国移民署遣返归国的途径回国。

诈骗难度越来越大

真正赚钱的仅一成

整个园区属于集团化运营,下面都有各分公司。集团给每个公司下指标,每个月要骗到200万美金。公司再将这一指标,下发到具体的小组。如果完不成任务,就要收到体罚或者扣除薪资。

“前几年的时候,轻轻松松就完成指标,现在越来越难,”张博士说,在他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所在的小组,每个月的指标都没有完成任务。这种诈骗方式已经落伍,越来越难以骗到人。

在园区里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20岁到30岁的小伙,女性比较少。像他们公司,只有不到十人是女性,主要负责后勤、财务等工作。来这里的小伙,基本上都是经济条件不好,被朋友骗到这里赚大钱,来了以后却发现并不是天堂,“在电诈园区里,能挣到钱的也就一成左右,其他大部分人都是长时间没有业绩。最后如果完不成,他们就会毒打一顿,然后让其家里人来帮忙赎身。”

张博士说,现在东南亚的电信诈骗团伙,都在逐渐往缅东转移,他所在的园区还在不停扩张。在园区里,有不少诈骗公司负责人都是从国内偷渡到境外的。五六年前,随着国内打击力度的增大,这些犯罪分子从国内陆续转移到了柬埔寨、缅北这些区域。

最近一段时间,这些区域的打击力度又开始增大。在缅东地区,基本上都属于军阀管理,属于电诈园区的保护伞。于是,这些电信诈骗团伙陆续往这个园区里聚集。

心声>>> 安全归来已是侥幸希望专注于学术研究

张博士说,他能够安全返回已经很幸运。但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看到这一片园区还在不停扩建,依然不断有人被骗到这里。这也是他选择面对媒体发声的最大原因之一。他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那里的情况,不要受骗。

园区也担心国内媒体的报道,让他们“招工”的难度加大。一些人看到这些信息以后,会提高防范意识,这也使他们的诈骗成本越来越高。但是,这也直接导致了被困人员交纳的赎金越来越高。如果是有护照的人员,通过正规途径抵达了泰国,赎金一般在15万左右。如果没有护照偷渡到境外,赎金达到了20万甚至30万。

不仅如此,交了赎金以后,是否会正常放人也要看老板的态度。有些黑心老板收了钱以后,依然会转卖到下家。这样的情况也会存在,但高价赎金很多人都出不起。很多人都想逃离那里,却没有办法。张博士表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反诈出一份力。

在谈到未来打算时,张博士说,他还是希望专注于学术方面的研究,“打算找一些研究院或者杂志编辑等比较稳定的工作,保证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同时,也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做好科普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