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老字号②丨停产歇业七年，哪来的“万香斋”？业户：用这个牌子就是为了好卖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刘玉凡 郑成海

一边是老字号生产车间停产多年、大院里杂草丛生，另一边则是市场上仍有商家在公开叫卖“万香斋”肉食。连日来，半岛全媒体独家报道了万香斋在中华老字号复核中“附条件通过”并且已悄然易主的消息后立即引发广泛关注。对于这个百年品牌的坎坷命运，不少读者感慨万千。同时，也有多位网友提出疑问，既然万香斋食品厂已停产歇业多年，为何市场上至今仍有不少“万香斋”肉食？记者对此进行了多方走访。11月21日，接到记者反映的相关问题后，市北、李沧市场监管部门执法人员对多家“万香斋”门店进行了调查，并责令相关业户立即整改。

市北区商城路综合市场，一家摊位货柜上印着“万香斋”字样。

>>>乱象

熟食店公开叫卖“万香斋”

猪肝、青岛大红肠、猪头肉……标准的柜台，各种熟食一应俱全，吸引了不少食客光顾。11月19日，记者在市北区宜阳路水清沟商业街一家“万香斋”熟食摊位前看到了这样一幕场景。

市北区水清沟商业街，一家“万香斋肉食店”吸引顾客目光。

记者注意到，这家摊位的招牌上印有“万香斋”“秉承传统 精品肉食”“中华老字号”等字样。蹊跷的是，摊位上却没有销售人员。记者走上前去询问，此时旁边“华清肉食”的一名店员走过来一边热情地推介店里的产品，一边询问记者需要买什么。“你们是一家吗？”记者问道。“是一家。”该店员说。

这名店员不仅重点推介了摊位上的“万香斋烧鸡”，还一再强调这些肉食都是万香斋的正宗产品。“买回去尝一尝，老人一吃就吃出来了。”记者从该摊位购买了一份熟食后发现，用来打包的塑料袋上印有万香斋商标和“秘方腌制 精品肉食”“中华老字号”等字样，外包装标称厂家为“青岛青联万香斋食品厂”，地址为“青岛市市南区观城路65号”。

李沧区湘潭路，一家肉食店门口打着“万香斋”字样。

在李沧区湘潭路东南渠社区附近一处临街网点，同样有一家“万香斋肉食店”。颇为奇怪的是，门头上还印有“奥旭电器”字样。11月19日下午，记者走进这家店里看到，墙上张贴着“精品肉食百年传承”字样，店里左侧摆放着肉食柜台，右侧用来卖油烟机等电器产品。

李沧区湘潭路，一家”万香斋肉食店”门头。

这家肉食店的工作人员称，自己的店在这里开了20多年了。“万香斋曾在湾头设厂，总厂位于西镇那边。”这位工作人员还指了指店内的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授权专卖”字样，授牌企业为青联万香斋食品厂，落款日期为2005年11月18日。记者在这家店里购买了一份熟食打包带走，却有意外发现，该店的塑料包装袋与水清沟商业街上的那家“万香斋”熟食店的一模一样。

记者从一家肉食店购买的产品外包装上印着“万香斋”字样。

在市北区开平路上的商城路综合市场，一家“万香斋肉食”商铺门头上印着“百年万香斋，世纪显风采”等广告语。11月20日14时30分，记者赶到这里时，此处门店已经打烊，肉食柜台也被遮盖起来。记者看到，该店销售的凤爪每斤32.8元，大块肉火腿每斤35.8元，猪蹄每斤32元，销售的产品还包括大红肠等。记者从墙上张贴的一张营业执照上看到，这家门店的名称为“×××肉食店”。

11月20日，在市南区华严路湛山市集，一家名为“老万香斋”的肉食摊位占据了大厅醒目位置，店员正在热情地招揽过往顾客到摊位上选购。该店销售人员介绍，该店的青岛大红肠卖得非常好。谈及货源问题时，销售人员直言不讳，“万香斋食品厂早就不干了，我们家的肉食是由一位从万香斋出来的老师傅做的，味道非常正宗，很多老人都爱这个味道。”

>>>出击

监管部门责令立即整改

针对调查中发现的相关问题，记者分别向市北、李沧和市南市场监管部门进行了反映。11月21日，市北、李沧市场监管部门执法人员立即采取行动，对多家门店进行了调查。

11月21日上午11时，市北区开平路街道市场监督管理所执法人员赶到商城路综合市场，对“万香斋肉食”摊位进行了调查。当执法人员要求店员出示进货单据时，店员称单据在老板那里，第二天才能提供。记者看到，柜台上的收款码印着“万香斋”字样，记者扫码发现，收款者为个人。执法人员当即联系市场管理人员督促业户尽快提供相关凭证，并对此事进一步调查落实。

11月21日，市北区商城路综合市场，执法人员对一家”万香斋肉食店“进行调查。

当天下午，该店负责人给记者打来电话称，店里的招牌是由市场管理方统一制作的，前些年，店里确实由万香斋厂家供货，但现在店里生意不大好做了，目前由一位员工自己在经营，具体是从哪进的货，他并不是很了解。开平路街道市场监督管理所负责人告诉记者，目前已对该业户责令改正，要求其尽快拆除或遮挡招牌，以免对消费者造成误导。“下一步，我们将进一步调查，了解具体进货来源。”

11月21日，李沧区湘潭路，执法人员对一家”万香斋肉食店“进行调查。

11月21日下午2时，李沧区湘潭路市场监督管理所执法人员赶到湘潭路上的“万香斋肉食店”进行了调查。该店负责人称，他的店开了二十多年，一直是由万香斋的业务员供货。执法人员要求其出示进货单据并提供供货单位信息，店主拿出了厚厚一沓进货单，但单据上并没有盖章。记者发现，仅在11月21日这一天，该店就进了9000多元的肉食，涉及猪头肉、大红肠、苦肠、猪肝等产品。

检查期间，执法人员从柜台里拿出了一根印有“青岛老火腿”字样的产品，仔细检查却发现，外包装上没有任何厂名厂址等相关信息。“赶紧把这些收起来，不能卖！”执法人员当场责令道。两位执法人员还要求店主立即联系送货人员，并尽快将进货单据以及生产许可等材料提供给市场监管部门。

李沧区湘潭路“万香斋肉食店“，执法人员在现场发现了厚厚的一沓进货单据。

在记者追问下，这位负责人终于道出实情，店里的肉食是由原万香斋员工经营的企业提供的。“这个门头我已经用了好多年了。”他还透露，当年为了卖万香斋肉食，曾花了数千元才拿到那块授权牌匾。“现在据我们调查，万香斋已经停业不生产了，但商标是不是授权给别人生产了？”在检查最后，执法人员要求店主带着身份证、营业执照、商标授权书等相关材料前往市场监管所接受进一步调查。11月22日，湘潭路市场监督管理所执法人员告诉记者，经过调查，该店供货单位为“积德成”，目前已责令店主限期拆除带有“万香斋”字样的门头。

李沧区湘潭路”万香斋肉食店”，执法人员检查发现两根火腿上没有注明相关标识。

11月21日上午，针对水清沟商业街“万香斋”肉食摊位存在的问题，市北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向记者进行了回复。工作人员介绍，接到反映后，水清沟街道市场监督管理所执法人员立即前往现场调查处理。“经了解，该摊位卖的不是万香斋产品，经过现场索证索票发现，该店的货都是从华清肉食进的。”工作人员表示，由于门头设置多年一直没更换，已要求商家立即整改。11月22日，记者回访发现，该处门店带有“万香斋”字样的招牌已经拆除，新的招牌上印着“老式大红肠热烧鸡牛肉干”字样。

11月22日，水清沟商业街，“万香斋肉食店”招牌已拆除。

>>>揭秘

打“万香斋”旗号，就是为了好卖

“前几天，我也在手机上刷到了青联万香斋食品厂的那条视频。”采访中，一家肉食店老板介绍，他认识视频中的一位老职工。他还向记者透露，之所以在门头上打着“万香斋”的旗号，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产品更好卖。他还直言，自己的店开了很多年，周边的老顾客们都认这个牌子。“记者同志，我这个事很大吗？”11月21日，另一名店主在电话中这样询问记者。他称，自己的店本来就要出租转让，可能坚持到年底就不干了。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直接打着万香斋的旗号外，如今还有部分商家打起了“擦边球”。记者在相关短视频平台上看到，有的企业打出了“××斋”旗号的产品，乍一看以为是“万香斋”，但仔细观察发现并不是一家。这些品牌与“万香斋”商标字号颇为接近，如果不仔细加以辨别，很容易让人们误将它们当成“一家人”。

李沧区湘潭路一家门店里，至今挂着万香斋授权牌匾。

“这种现象太常见了，一些商家都想蹭万香斋的名气赚钱。说实话，这些年还算少的，前些年各种冒牌的更多。”11月21日，曾担任青联万香斋食品厂副厂长的陈善琢回忆，在退休前，他曾专门负责厂里的维权打假工作。当时市场上的冒牌万香斋产品层出不穷，他甚至还曾遭到个别商家的威胁。他告诉记者，自己在市北区宜阳路附近住了一段时间，当时看到一家商铺门口的“万香斋”牌子挂很多年。“万香斋食品厂早已经停产了，这些店里卖的肯定不是正宗产品。”

针对这种市场乱象，陈善琢希望相关监管部门出来管一管。在他看来，对青岛市民来说，万香斋毕竟还是一块金字招牌，需要社会各方来共同维护。“一方面，长此以往，中华老字号“万香斋”的牌子岂不是让这些蹭流量的商家给砸了。另一方面，个别商家的这种做法，是否已涉嫌构成消费侵权？”市民王先生说。

>>>心痛

别让老字号消失在历史中

曾经响当当的老字号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谈到这个问题时，青联万香斋食品厂多位老职工感到无比心痛和惋惜。

“我作为万香斋的第二股东，同时也是万香斋食品厂董事会董事兼副厂长，看到企业走到现在今天这个地步，我感觉非常心痛。 ”马曾兴认为，如果万香斋的中华老字号品牌保不住，将是所有人的遗憾。“这个牌子太可惜了，希望不要让这个老字号消失在历史中。”马曾兴坦言，十多年前，就有部分员工从厂里离职自己单干，这些年生意一直很红火，反倒是万香斋自己却干不下去了。

“我从1970年开始在万香斋食品厂干临时工，从组长到车间主任，再到1984年被选为副厂长，直到2009年从厂里退休。”73岁的陈善琢说，作为从基层干起的一位副厂长，他把青春和一辈子的时光奉献给了万香斋。谈起当年辉煌时的场景时，陈善琢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当时，一到年底春节前夕，就迎来了厂里最繁忙的时刻，生产的肉食礼盒供不应求。那时候，一年下来能轻松创收1000多万元，而且最大的销量都是在年底前完成的。”陈善琢说，“现在看到这个景象，我非常心痛，好好的一个中华老字号成了现在这个样，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在多位老职工看来，多方面的因素最终导致这家老厂走向穷途末路。一方面，该厂地处老城区，生产规模限制了企业发展的脚步。马曾兴说，万香斋食品厂厂房车间面积较小，无法得到有效扩张。虽然曾搬到李沧区湘潭路建立分厂，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又搬回市南区观城路。同时，由于紧靠居民区，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噪音、煤烟等污染问题也常常引发投诉。另一方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则是管理方面存在的短板，成为压垮这家老字号的“致命稻草”。“当时，管理方面存在很多漏洞，生产也存在不少问题，虽然也有人提出来，但厂长根本就不管。”他说。

马曾兴回忆，2016年春节过后，厂子忽然就停产了。“当时，我觉得很突然，也想不通，更有些不舍。现在回想起来，一家管理如此混乱的工厂，垮掉是早晚的事。”

11月14日，青联万香斋食品厂大院内一片荒芜。

>>>说法

是否构成侵权要看企业“家规”

最近，半岛全媒体对万香斋的相关报道也引起了法律界人士的关注。11月21日，山东众成清泰（西海岸）律师事务所执行主任王恩国律师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王律师说，青联万香斋食品厂性质为股份合作制，该类型企业是以企业职工出资为主或者全部由企业职工出资构成企业法人财产，合作劳动、民主管理，按劳分配和按股分红相结合的企业法人。国家体改委《关于发展城市股份合作制企业的指导意见》在2016年已经废止，目前我国并没有任何一部调整股份合作制企业的单行法律。但实践中如万香斋食品厂出现的纠纷等情况仍然大量存在，此时法律适用就会成为一个首要问题，关键点在于适用哪部法律。

他告诉记者，从最高法发布的几份裁判文书分析来看，上述指导意见中有对股份合作制企业的较明确特殊规定的部分，比如，“职工离开企业时其股份不能带走”、“职工股东大会是企业的权力机构，应当实行一人一票的表决方式”等规定，不能适用《公司法》的规定。因为如果违反股份合作制基本特征的规定，那会造成不同形态经济组织的界限模糊不清。但对于非股份合作制企业的基本特征方面，可能要区分情况适用《公司法》《合伙企业法》《民法典》等有关法律规定。

王律师指出，从万香斋食品厂几位老职工反映的情况看，他们作为股东的知情权受到了侵犯，对可能的外借款事宜中没有参与决策。实际上，《公司法》第三十三条、第九十七条、公司法司法解释四第七到十二条、《合伙企业法》第二十八条、第三十条等条款对知情权及决策事宜作出了规定。“如果上述几位老职工反映的情况属实，其知情权可能受到侵害，至于其是否具有决策权，需要根据章程、合伙协议等具体分析。”王律师说。

王律师还分析，根据裁判文书网查询，万香斋食品厂与青联股份有限公司之间可能存在借贷关系，双方达成了调解，但调解文书内容不公开，无法知道具体调解事项，后来在执行中就厂区资产进行了议价处置。至于万香斋食品厂负责人是否有权作出上述重大事项决定，需要根据章程、合伙协议等内容以及适用的法律进行具体分析。“建议积极寻找企业内部章程、合作协议等文书，通过合作文书的具体约定行使相关权利，积极查询交易的相关资料，为维权固定相关证据。”

王律师说，老字号企业是优秀遗产，是在历史阶段中具有强大竞争力的企业品牌，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部分老字号逐渐走向没落。“从法律的角度，我认为老字号应做好知识产权规划和企业合规规划，进行充分的知识产权系统保护，保持商标的驰名度和合法性，进行品牌创新，强化品牌保护意识和价值提升，和积极维护自身无形资产的价值。在企业合规方面，做好企业职能分工梳理，建立健全部门工作流程体系，强化法律培训，各部门依法行使职权，在企业经营过程中做到合规合法，做好风险把控，最大程度保护企业的合法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