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地铁、飞机、动车，12小时跨越1200公里，“轮椅女孩”的春节归途

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陈邵华 郑成海（署名除外）

地铁、飞机、动车，12小时跨越1200公里，20多名志愿者接力护送……这是28岁“轮椅女孩”赵芳彬的回家之路，也是她来到青岛之后经历的第二个“别样春运”。

四肢肌肉萎缩，完全失去行走能力，就连十指也无法完全伸展开来，从18岁开始，赵芳彬的人生就和轮椅紧紧地“捆”了在一起。然而，这个“固执”的女孩并不愿意“认命”，她划着轮椅从湖北江汉平原上的小镇出发，先后辗转重庆、成都等地，最后来到青岛追梦。

在这里，她不仅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大海和沙滩，还收获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满意的薪水，并且结交了一群“密友”；在这里，从需要别人帮助再到帮助越来越多的残障朋友，她在收获如潮爱心的同时也在不断播撒爱的种子。

“只要心有阳光，即便坐上轮椅也能抵达梦想的远方。”她如是说道。

我就是回家路上的“团宠”

又是一年春节，对家的思念是最好的闹钟。

1月31日凌晨5点，距离手机闹铃响起还差半个小时，赵芳彬就迫不及待地开灯起床。这一天，她要赶到胶东国际机场搭乘上午10点30分的航班返回湖北老家。

“昨天晚上10点多就躺下了，但一晚上没怎么睡，一想到终于要回家了，既很兴奋也很期待，还有些担心路上会遇到波折……”她说。

这趟归途对她和心爱的轮椅而言，又是一次“大考”。轮椅就停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粉色的车身、黑色的轮毂、舒适的坐垫，只要坐上它，赵芳彬就可以划向想去的任何地方。昨晚临睡前，她特意用软布给轮椅擦了一遍又一遍。

一手把住轮椅扶手，一手撑住床边，在两臂发力的瞬间，借助一股惯性将身体从床上甩到轮椅上，这个动作虽然不知做过多少遍，但仍消耗了赵芳彬不少的体力。缓过一口气，来到床前摆放的一个行李箱旁边，赵芳彬再一次仔细检查了里面的物品。那些保健食品和牛轧糖，是她给家人们准备的伴手礼。“虽然出门极为不便，但自己毕竟是从远方回家的游子，还是一个拿工资的人，必须得向长辈们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

赵芳彬在出门前给自己化上美美的淡妆

为了呈现给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一个神采奕奕的自己，赵芳彬在出门前还特意化了个淡妆，“要让自己变得美美的”。

早上6点30分，在志愿者的陪同下，赵芳彬用双手熟练地划动轮椅的两个轮圈，出家门、进电梯，暂别了位于辽阳西路附近的小家。

此时，正下着蒙蒙细雨，来接送的志愿者在赵芳彬头顶撑开一把伞，但她婉拒了这份好意，执意自己划着轮椅在湿滑的地面上疾行。“打伞太麻烦了，咱们还是快点走吧，我怕路上耽搁了。”赵芳彬的住处距离青岛北站10余公里，她必须先赶到那里，再换乘地铁8号线前往胶东国际机场。

毕竟是坐着轮椅出行，意想不到的麻烦总会突然来临。

7点20分，在青岛北站西广场地铁站入口处，赵芳彬遇到了第一个难题——没找到通往地铁站的直梯。两位热心路人告诉她，这个地铁入口只有步行台阶和自动扶梯，乘直梯必须绕道去东广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一丝焦急和担忧浮现在赵芳彬脸上。

这时，三名地铁站工作人员接到志愿者的求助信息后匆匆赶来。为了赶时间，大家决定抬着轮椅护送赵芳彬进站。

“慢点儿……慢点儿……”志愿者和地铁站工作人员一人抬着轮椅一角，沿台阶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走，边走边互相提醒，防止脚下踩空。当最后一步落到地下通道上时，有人已累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志愿者和地铁站工作人员抬起赵芳彬的轮椅助其下台阶

“‘轮友’出行有时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好在有很多志愿者会伸出援手。”赵芳彬说。

8点30分，赵芳彬在志愿者的护送下抵达机场大厅。但在办理值机时，新的难题又来了。

在窗口办理登机手续过程中，工作人员拿来了一台折叠轮椅。“您的轮椅需要办理托运，您可换乘我们的轮椅。”赵芳彬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有些着急起来。对她来说，从一辆适应自己行动的专用轮椅转移到另一辆陌生的轮椅，无疑又是一次对体力的挑战。正当她犯愁时，多位山航志愿者赶来了。在她们的协助下，赵芳彬顺利进入飞机客舱。

青岛胶东国际机场志愿者为赵芳彬介绍机场新变化

虽然一路上遇到两个“小插曲”，但此次出行还是让赵芳彬感受到了“畅快”，“这一路上我几乎成了‘团宠’。”

在青岛北站，志愿者们打开绿色通道，赵芳彬坐着轮椅直达地铁车厢；在胶东国际机场站，地铁车门刚打开，就有两位志愿者上前协助下车；几分钟后，在地铁站出口，青岛机场集团的三名志愿者已等候多时；登机过程中，山航的鲁雁乘务员帮她顺利入座，一路上不断提供贴心服务；航班抵达武汉机场，山航志愿者又一路将她护送至天河机场地铁站，那里已有多名志愿者提前做好了迎接准备……

晚上6点30分，历时12个小时，赵芳彬成功跨越1200公里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乡潜江。她仔细算了算，这一路上为她提供帮助的志愿者有20多人。

登机过程中，山东航空乘务五分部鲁雁乘务员帮助赵芳彬入座（山航供图）

这是赵芳彬来青岛工作后体验的第二个春运。

2023年春运，赵芳彬从青岛胶东国际机场出发，前往1500公里之外的重庆与父母团聚。那一天，来自志愿者接连不断的关爱让她“破防”。“我不仅首次独自完成了春运旅程，而且第一次在飞机上狭窄的卫生间上厕所，从此我获得了在旅行中喝水的自由。”

此后，体验过青岛无障碍出行的无缝衔接，2023年6月底，有了底气的赵芳彬还曾“偷偷”回过一次家。为此，她花了十六七个小时。

“去年7月，妈妈正式退休。为了让她在返回家乡的第一时间收到惊喜，我决定做一件有生以来最浪漫的事。”身为“贴心小棉袄”，赵芳彬对妈妈正式退休那天的行程，“打探”得一清二楚。她决定营造一份独一无二的仪式感，为妈妈32年的工作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为搭乘早上6点50分第一趟飞往武汉的航班，赵芳彬于6月30日晚上8点轻装出发，只挎了一个小包的她坐地铁赶到胶东国际机场航站楼，在轮椅上熬了一夜。

“我大概是第一个在机场过夜的轮椅人吧，感觉又是一个有趣的经历！”赵芳彬后来在自己发布的视频里这样说道，“清晨，在航班起飞的那一刻，温暖的朝阳透过舷窗洒在身上，我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疲惫。”

7月1日上午，赵芳彬在武汉准时坐上开往潜江的动车。电话里，得知女儿的接站计划时，爸爸赵海峰满是“埋怨”。“其实，老爸当时无比感动，他没想到我这么有心，觉得我真的长大了。”赵芳彬回忆，那天下午1点，在她抵达潜江站一个小时后，妈妈乘坐的列车也到站了，“我抱着鲜花躲在爸爸的车里。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妈妈惊讶了几秒钟，接着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去寻找那个被放弃的人生

1月31日傍晚，回到久别的老家，熟悉的年味扑面而来，一辆尘封的轮椅把赵芳彬的时空坐标又拉回到多年以前。

赵芳彬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两岁时，她被诊断为神经元罕见病，后来又确诊为腓骨肌萎缩症。随着病情不断发展，到12岁时，她已经不能独立行走，“只能被搀扶着走两步，或者趴在爸爸妈妈的背上。”从那时起，她渴望有一辆轮椅供自己驱使。

18岁时，赵芳彬考上了湖北荆州的一所大学，但考虑再三，她还是放弃了继续求学的念头。“上高中时，为了方便照顾我，爸爸妈妈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小屋陪读了三年。如果我再去读大学，这意味着他们不得不辞职陪我去更远的地方……我不忍心。”

那一年，父母被外派到重庆工作，赵芳彬暂时留在家乡独自生活，舅舅此前给外婆买的一辆轮椅便送给了她。

赵芳彬坐在她的第一辆轮椅上（受访者供图）

“那是一个很大的医疗轮椅，非常不舒服，坐起来也很难受。”但赵芳彬很满足。这是专属于她的第一辆轮椅，从此，她可以在家里自由行动，洗衣、做饭也变得不那么困难了。只是，家住在二楼，下楼成了一种奢望，“大多数时间我都独自待在家里。”

21岁那年，赵芳彬离开家乡前往重庆随父母生活。期间，她攻下了专科学历，还拿到了会计证。两年后，在爸爸的帮助下，她在当地一家工厂获得一份会计工作。为此，父母给她换了一辆轮椅，虽然它又宽又大，坐上去并不舒服，但在当时已经是最好的轮椅了。“对自由的渴望，让我忽略了它带来的不适，而且那是一辆进口运动轮椅，花去了妈妈一个月的工资。”

“爸爸妈妈终归会渐渐老去，我总要学着长大，尝试独立生活。因此，我决定去一个更远的城市锻炼自己。”在重庆工作了3年，赵芳彬不顾父母的担忧和反对，独自前往成都从事新媒体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去寻找那个被放弃的人生，去过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

对此，父亲赵海峰说，起初，他是不同意女儿独自去成都的。“但是，我又拗不过她，再加上不放心，只好跟过去陪着待了一段时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在那里结识了几个正能量朋友，并且很快融入到圈子里，我才放心地离开。”

然而，几个月后，由于公司经营不善，赵芳彬遭遇裁员，“当时，摆在我面前的仿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回家，让父母重新帮忙找一份工作，继续过着没办法独自出门的日子。”而彼时，她利用业余时间经营的短视频账号已经小有收获，其中一条爆款点击量超过53万，获得5万多个点赞。

“我要回青岛了，要不要一起为我家乡的残障群体做一点事情呀？”一位正在成都从事公益活动的青岛朋友发出了邀请。这个提议让赵芳彬莫名心动，“我心中始终有一个执念，那就是过不一样的人生。”

当女儿再次提出要到青岛时，赵海峰和爱人知道即使反对也没有用，只能无奈地感叹，“怎么越跑越远了……”

2022年9月的一天，从武汉到青岛，赵芳彬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奔赴一个未知的城市追寻新生。”落地青岛，赵芳彬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大海和沙滩，这段美妙的旅程也被多家媒体报道。

赵芳彬在海边（受访者供图）

赵芳彬来到青岛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从事短视频运营，从文案设计到拍摄剪辑，她会反复推敲、精雕细琢，一些视频作品便渐渐“火”了起来。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会长姜启红也由此经人介绍，结识了赵芳彬，“发现她做事认真细致，还特别乐于助人。促进会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就把她‘挖’过来了。”

自此，命运的齿轮流畅运转，赵芳彬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满意的薪水。

实现了经济独立，她又有了换轮椅的念头。

2023年6月，赵芳彬前往上海适配自己的专属轮椅。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选择一辆轮椅要考虑诸多细节，因为严重的骨盆前倾和脊柱变形，就连靠背也得定制，并且数次调试。

“新轮椅的顺滑对于手部也有障碍的我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赵芳彬不惜“豪掷”3万元，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有朋友调侃，这是她买下的人生第一件奢侈品。她却说：“那不是奢侈品，那是自由，自由哪有什么价格。”

那辆精巧的芭比粉定制轮椅，仿佛成了赵芳彬身体的一部分。如今每逢周末，她都会划着它到附近的商场逛一逛，或约上一群“密友”小聚一番，或一个人去喝咖啡享受独处时光。在她看来，青岛到处都有无障碍设施，轮椅出行非常方便，这种自由和便利在老家的小镇上是感受不到的。

坐在轮椅上，赵芳彬还在青岛跑完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马拉松。

那是2023年10月，青岛海上马拉松鸣枪开跑，她参加了青岛市残联组织的轮椅跑友团队。

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尽管赵芳彬不断给自己打气，但仅仅前行了两公里，双手就已经酸了。正当她准备停下来偷个懒时，突然发现轮椅自己动起来，“难道是海风带来的神助攻？”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跑友正大汗淋漓地在身后默默推行。就这样，五公里的赛道上，不断有跑友加入阵营，帮助她成功跑完全程。

赵芳彬坦言，时至今日，每当想起这些画面，常常让她备感温暖，“青岛已成了我的第二个家。”

做个“轮椅上的公益达人”

“在一次推介活动中，我因为介绍青岛无障碍设施登上了央视，尽管只露了一个背影，但我还是觉得特别高兴。”这是赵芳彬在一期公益短视频中的开场白。

如今，作为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秘书长，赵芳彬成了“轮椅上的公益达人”。每一场活动，她都会尽情展现对这座城市的热爱。因为在这里，她可以独自坐着轮椅外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赵芳彬参与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路演（受访者供图）

同样，赵芳彬也在不断鼓励更多的残障人士像她一样，勇敢地走出家门。

47岁的乔女士是一位脊髓损伤患者，2016年因为遭遇车祸导致高位截瘫，从此再也离不开轮椅。出事以后，除了偶尔回一趟聊城娘家外，她几乎很少离开青岛。但2023年12月，乔女士“破天荒”地出了一趟远门，这次出行离不开赵芳彬的鼓励。

乔女士与赵芳彬的第一次见面在2023年9月。当时，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举办了一场关于褥疮护理的科普讲座。活动现场，乔女士从赵芳彬的脸上看到了自信和阳光。自此，两人建立起紧密的联系。

几个月后，乔女士接到了赴京参加新媒体短视频运营及变现直播课程学习的邀请。该培训由中国残疾人就业创业网络服务平台联合多家单位共同举办，赵芳彬是讲师之一。

“我虽然只能半自理，但会制作短视频，因为创作短视频，改变了差点被一场车祸毁掉的人生。”对于这样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乔女士自然不想错过。

可是，由于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乔女士对于前往北京参加学习，既向往又有许多顾虑，“我担心自己坐轮椅出行会遭遇诸多不便。赵芳彬给了我很多鼓励，同样是残障人士，而且是四肢残障，她可以成为全网影响力超百万的自媒体博主，这给了我很大的激励。”乔女士说，她最终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赵芳彬参加2023青岛海上马拉松“迷你跑”（受访者供图）

赵芳彬对公益事业的执着，给姜启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去年5月，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筹办无障碍宣传月活动，一连举行了八场。姜启红注意到，赵芳彬负责活动策划、与残障人群及企事业单位对接，还要协调场地，“那段时间经常熬夜加班，很多时候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即便这样，第二天出现在活动现场时，她仍然笑容灿烂。因为这份工作对于她而言，不只是为了生计，还有对残障人士的情怀。”

在姜启红看来，赵芳彬剪辑的每一条视频，如果只是作为一项工作，可能几个小时甚至更短时间就可以完成，但赵芳彬力求完美，宁可花费两周甚至更长的时间。“她说过，每一条视频都是她的作品，希望通过作品给别人提供一些情绪价值，可以是共鸣，也可以是激励。”

赵芳彬在志愿者大赛活动中做演讲（受访者供图）

因为，赵芳彬心里装着更多的残障朋友。

一年一度的春运大幕开启，对于残障人士而言，回家之路充满挑战和艰辛。自2022年起，青岛市无障碍环境促进会持续推出“障碍人群春运帮帮忙”公益服务项目。姜启红感慨，“自赵芳彬加入以来，整个公益团队的力量更强大了。今年1月初活动启动以来，共有40多家企事业单位、铁路航空部门、服务志愿者团队以及其他省市的助残社会团体参与爱心接力。”

数据显示，目前，这项公益服务已累计惠及200多位残障人士。来青进修推拿按摩的视障人士张先生就是受益者之一。

1月28日，张先生乘坐G6956次青岛北开往济南东的列车，赵芳彬对接青岛客运段“我是你的眼”助盲出行高铁服务队，为他提供无障碍进出站服务及乘车陪护。在候车室喝热水，在动车上吃早餐、看盲文书，志愿者同行相伴……这次旅程让张先生体验到了多个“人生第一次”。

2月1日下午5点，“障碍人群春运帮帮忙”志愿服务微信群响起短信提示音，已身在家乡的赵芳彬又发布了一条在青残障人士的出行信息：障碍类别、接送时间、接送地点、航班时间、接送志愿者、机场对接人，甚至包括志愿细节等信息，一一在列。

从受助人到志愿者，再到途经的每一个站点、每一个环节，一条条看似简单的信息背后，对于十指无法完全伸展开来的赵芳彬来说，每敲击一次手机屏幕，都堪称高强度工作。

按照计划，春节假期一结束，赵芳彬就会返回青岛，重新投入工作。她直言，回家的这些日子，在感受久违的亲情的同时，已经开始筹划节后的“小目标”，“一辆小小的轮椅，不仅让我在青岛和潜江两地奔波时体会到了别样温暖，也帮助我不断去追寻更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