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跳槽去海牙

2024-08-11 22:08 半岛都市报·半岛新闻客户端阅读 (25265)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对很多人来说,30岁是一个微妙的年龄,意味着很多妥协与放弃都有了合理性。一些关于“放弃”的故事总在这个年龄段上演:放弃职业路径的大角度急转,放弃对陌生与未知的探索,放弃对理想爱情的追求,也放弃年少时的梦。

到海牙后,郭一旻常利用假期去周边国家旅行。

对郭一旻来说,30岁好像才是人生的开始。

30岁之前,她是大专毕业生、酒店秘书、超市客服;30岁之后,她换过4份工作,经历了上海、南京、青岛再到成都的迁徙,最后在50岁停靠在荷兰海牙。

如今的她戴着Tiffany的钻石耳钉,穿着白衬衫和亚麻裤,风姿飒飒地在高级写字楼里开会。当然,就像她喜欢的小说里那些独立潇洒的女性角色一样,她至今孤身一人,没有伴侣和孩子。

在这个关于“潇洒小姐”的故事中,一个问题横亘在所有问题之上:当她老了怎么办?

知天命之年,她咽下至亲双双离世的悲痛,开始直面衰老、疾病与死亡。她以失去的岁月与刀割般的痛苦为代价,理解了生命的朴素真谛:“好好活着”,在有生之年,去追逐每一个未竟的梦想,是对生命的最高致敬。

“我现在依然不觉得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她说。

不是勇气,是运气

在海牙,我是一个很宅的人。

我租住在算不上市中心的地方,房东是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的教授,他将这栋三层洋房的二层租给我,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两个阳台,以及阳台外绝美的风景。

八月的海牙,最高气温也只有二十一二摄氏度,早晨出门甚至有点冷。阴雨天居多,阳光珍贵。因此,在这个夏天,遇到天气晴好的周末,我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坐在阳台上,看着树,看着窗外的运河,看着河里偶尔经过的单板船,看着岸边跑步、遛狗和推婴儿车的人……什么也不想,只是坐着发呆。这样纯发呆的时刻,我在国内生活时很少有过,安静,有序,慢节奏,符合我对欧洲生活的一切想象。

没想到,去年因为一个工作机会,我真的过上了青少年时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只不过,它比我期待的晚来了十年。这十年的迟到,可能要归咎于我在之前的岁月里没有很努力,如果现在40岁,我可能会更开心。

1973年,我生于山东青岛,今年51岁。按照上一家公司的规定,员工干到50岁就可以选择退休,但是49岁那年,我跳槽去了成都,又在50岁跳槽来了海牙。

这是勇气吗?我一直觉得我不是很有勇气的人,也不是很努力的人。不聪明,也从不主动争取机会——总是机会掉到我手上,我伸手接住了而已。

这不是勇气,是运气。

1991年,我没有考上本科,在青岛读大专,学的是英语专业。那个年代,国内能够流利说英语的人还不算多,因此英语专业的学生出来,就业路子还比较广。但我属于没太有出息的人,英语学得也不好,毕业后就去酒店工作,做销售总监秘书,日日面对顾客,重复着一套标准话术。

这是一份对我来说很没意思的工作,我在几年里换了好几家酒店,直到2002年左右,跳槽去了家乐福,做客户关系经理,负责处理客户投诉。在这份工作中,我目睹了人性的阴暗面——总有人为了蝇头小利,会费尽心机说谎。这令我对人性感到失望。

那年我29岁,正处在人生第一个迷茫阶段。明明手握大把青春,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对学历不自信,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因此,即便对现状不满,也缺乏改变的勇气。

回想起来,二十多岁时的自己,好像一直困在没意思的工作里,和无趣的生活纠缠不清。那时我常常失眠,一遍遍问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机会,一个又一个

也许,在看不见光的日子里,需要有一个东西开启心里的眼睛。

在家乐福工作大约半年后,第一个机会砸到了我手上。

一个朋友在一家日本化工公司设立于上海的工程公司做招聘经理,项目急需用人,而她招人又很困难。“你愿不愿意来?”她向我勾了勾手,我欣然答应。

就这样,我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在青岛的一切,一个人跑到上海,以项目经理秘书的职位进入这家外企,签下了一年的短期合同。那年我30岁。

事情也不总是那么顺利。

记得到新公司第一次参加项目会议时,一踏进会议室,满眼都是“老外”——荷兰的、美国的、加拿大的、德国的、南非的……“我是到了联合国吗?”

同事帮忙介绍了一圈,而我一个人都没记住。好在,我虽然不擅长记名字,但擅长认脸。

那次会议,我的工作是做会议记录,可是直到会议结束,我只记了一个日期,其他一句话都没听懂。情急之下,我想到一个办法——拿着本子去找参会的每一个人问:“你在会议上说了什么?”

幸运的是,这些刚到中国的外国人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友善,他们说,“这样吧,我写个邮件给你。”我就用这种方法,把一封封邮件搜集起来,拼凑了一个会议记录。

虽然问题解决了,但回家后我还是大哭了一场,我心想,开会一句话都听不懂,人家不会不要我了吧?朋友安慰我:“你放心,咱们这个公司还从来没有人在试用期被辞退。”

就这样,我坚持了下来。其实学语言就像开车一样,身处英语语境,天天练就会进步。我记得自己大约痛苦了两个月,半年后,工作开始游刃有余。

一年后,还没来得及担心合同期满的问题,第二个机会又掉了下来。

2004年,一位同事跳槽进入上海的一家德企,因新公司筹备,用人缺口大,经同事引荐,我顺利入职。我在这家公司一直做了18年,直到2022年离职。

最初的7年,我一直在上海。直到2011年,母亲生病,又恰逢公司在青岛筹备建厂,我顺势回青,且获得了一个升职的机会。

那年我38岁,依然没有结婚。

50岁,再出发

我内心坚信,人要走出去才能被看见,停留在原地,只会变得越来越笨、核心竞争力越来越弱。

话虽这样说,但实际行动起来却很难。早在2016年,我就开始通过电话或者视频找工作,一心想回到上海,但结果都不理想,其中,年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且随着时间流逝变得一年比一年更严峻。

印象深刻的两次机会出现在2020年。我对那两份工作十分心动,对方看到我的履历也很满意,但一问年龄,都拒绝了我。我心里明白,47岁的人,对一家公司来说,是不被期待的。人人都认为你是来等退休的,你的有效工作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我依然倍受打击,花费很长时间安抚受伤的自尊心。

直到2022年,上天又眷顾了我一次。

那一年,湛江有一个特大项目,国内同行业的工程公司几乎都参与了,由于极度缺人,一家位于上海的德企不顾我49岁“高龄”录用了我。结果阴差阳错,我没能去往湛江,而是先被派往位于成都的另一个项目。

无论如何,能走出去就好。

那时的我依然单身,没有牵绊,打包行李,期待满满,拿着一份包含外派补贴的高薪合同,再次毫不犹豫地告别青岛,跑到六月火热的成都。

我在成都度过了一段相对悠闲的时光。工作内容简单,强度也不大,多年的工作积累以及一定的经济基础,让我有了对抗孤独、从容生活的底气,全新的生活环境,也让我的心打开很多。

30岁初到上海时还要合租,49岁的我已经有能力一个人在公司附近租下一整套房子。我常常独自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骑行,遇见美丽的地方就停下来,拍张照片,然后再出发。

2023年,成都的项目结束,当我准备回上海公司接受新的工作安排时,一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同事向我推荐了一个去往荷兰的工作机会。

从无比顺利地通过三轮面试,到拒绝掉国内薪资诱人的新项目,再到一件一件处理掉出租屋里带不走的东西……2023年9月,我站在海牙街头,恍然感到,这一切像梦一样。

年满50岁,我停掉了国内的社保,正式成为一个领养老金的人。这对我来说好像一种解脱,终于不再被年龄问题困扰。那些曾经能够伤害我的东西,如今我都不在乎了。

我在荷兰投了社保,网页显示,我的退休年龄是68岁。原来走过半生,人生还有至少18年可以奋斗。

只管努力,永不放弃

到今年九月,我来海牙就满一年了。

工作基本顺心,生活简单安逸,内心平静充盈,人生似乎了无缺憾。如果要我现在回答,选择这样的一生,后悔吗?我的答案是,至少到此时此刻还没有后悔。

我不是不婚主义者,如果在适合的年纪遇见心动的人,我也会结婚的。但许是小时候看了太多爱情小说,我内心对婚姻和另一半产生了极高的期待:我在乎的不是对方的条件,而是和这个人在一起,能不能变成更好的人,我的世界能不能变得更大?

我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时,都曾遇到过世俗意义上“适合”结婚的对象,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必需品的婚姻,对我来说只是奢侈品——除非遇见“非他不可”的人,我的一生不一定要有婚姻。

有人将女性形容为一个圆的一半,需要找到你的另一半,凑成一个完整的圆。我发现在寻找另一半的过程中,随着年龄、阅历、经济能力的增长,我的那个圆逐渐成为四分之三,现在慢慢变成几乎没有缺口的一个圆了。我感激自己可以走出去,可以挣钱,可以独立生活,不用非得嫁人。

也许,真的等到七老八十动不了的那一天,我可能会因为没有结婚生子而后悔。

其实,我并非对养老毫无准备。

35岁那年,当我意识到这辈子可能要一个人过了,就为自己买了一份医疗保险和寿险;四十几岁时,我又跑去香港买了另一份覆盖病种更广的医疗保险。这些是我的安全垫。

另外,我觉得自己大概率是会进养老院的,除了多攒钱,进高端一点的养老院,祈求自己能够通过金钱换取无微不至的照顾外,我也祈求自己能有一个好的“造化”——无痛苦地、体面地离开。

2011年,妈妈突发脑血栓,半边身子不能动。经历了两次手术,在病痛与抑郁的双重折磨下,三年后还是去世了。2023年,爸爸突然查出患有脑瘤,仅仅三个月的时间,病情急转直下,也突然离开了我。

年轻时没有考虑过死亡这件事,直到目睹了父母从生病熬到油尽灯枯,我开始意识到,人老了以后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这是无论有没有伴侣和孩子,都无法避免的悲哀。

所以,对抗生命的无常,我确定能做且一直在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你只管努力,永不放弃,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应受访者要求,郭一旻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