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28岁生子后,一个妈妈的选择

2025-02-16 10:41 大众·半岛新闻阅读 (168375) 扫描到手机

如果将生育的那个时刻作为前半生与后半生的分割线,29岁的宋槿觉得,那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告别青春,走向母职与家庭的转折点,而是飞驰人生真正的起跑线。

在分割线左侧,怎么看,她都是一个普通的县城女孩。生于山东寿光,除了大学四年在济南度过,她生命中重要的一切都停留在这个小县城里。毕业后,她以合同工的身份在家乡某政府部门工作,和一个经朋友认识的同乡结婚,在离从小生活的区域仅一条街的位置安了家。

直到2024年3月,儿子出生后,她主动服药拒绝母乳,人生故事便不再普通。

一位在媒体工作的同学从她那里第一次听说了一种叫作“卡麦角林”的药物——目前尚未在国内获批,但因其口口相传的无痛断乳效果,而在国内孕产女性群体中悄然流行——受到启发,同学策划了一篇关于“服药断奶的妈妈”的报道。

这篇报道的评论区里充满了争议。有人说,我们争论的一直不是利弊,而是选择的权利。

一年过去了,宋槿的故事又有了后续。婴儿刚出生就被送去了爷爷奶奶家,她和丈夫住在自己家里。这一年里,她几乎不参与孩子的照护,上一份工作是从备孕期就辞掉的,孕期和产后的空闲时间被她利用起来通过网课自学法律。去年11月底,她通过了国家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下简称法考)。如今,她在一间律师事务所实习,正为一年后去英国留学做着准备。

“到这一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说,“因为我突然发现,没有了世俗社会对我的要求,没有了催婚、催生,人生的剩余时间可以全部用来发展自己,那不是人生刚刚开始吗?”

29岁,对于换条赛道追逐梦想来说,还为时不晚,对于审视那些年轻时的重要选择来说,还为时尚早。但在这个故事里,问题的关键依然不是利弊,而是在难以撼动的传统婚姻框架中,女性选择的权利。

选择

还有几天就是儿子的一周岁生日。对宋槿来说,这是一个大日子,但并不仅仅是因为儿子的出生。这一天同样是母亲的生日。这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一个选择。

她选择了在那一天进行剖宫产手术。回到一年前,临近生产的那些日子。胎儿有8斤重,胎动不太好,身体指征不太理想,这些成为她态度坚决地选择剖宫产的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

“就不。”被问起如果当初仍被要求试试顺产是否会妥协,她说,“如果还是不给剖,咱就肯定找人了,小县城,人情世故。”她意味深长地说着,然后话锋一转,又严肃地补充:“但我觉得,生育的自主权不应该靠找人。我要是没有条件找人呢?还非得逼着我顺产?这不公平。”

恰巧那时临近母亲的生日,而且“父亲找人算过了,这个日子对孩子也好”,孩子的生日就这样被选择了。

她选择了不母乳。这是孕期就准备好的。通过社交媒体,她认识了一个名词叫作“哺乳痛”。“单纯就是人很怂,没那么伟大,扛不住任何的疼痛。”她解释自己的决绝。

从经历过生育的朋友那里,她知道了女性可以服药断乳这种操作。做了足够多的功课后,她网购了卡麦角林,“但不确定是不是100%管用”,还根据网上看来的攻略,准备了维生素B2,大麦茶和山楂片,总之,“什么回奶就吃什么”。

极尽所能躲过生产和哺乳的疼痛后,在女性生育难题的最后一关,她选择了不带小孩。

这是孕前就约定好的。“我不是很想要孩子,我妈妈身体不好,如果你的父母能带那就要,不能带就不要。”她把一个冷酷的选择题抛给丈夫,丈夫的答复是,“没有任何问题。”

幸运的是,这样的事前协商在这个家庭里按约履行了。在讲述出来的那个场景中,一切和谐运转着:爷爷奶奶日夜看护婴孩,姥姥毫不吝啬地提供资金支持,妈妈将一腔热忱和时间精力投入在学业上,小孩一天天长大,即将迎来他的一岁生日。

那天也是母亲的生日,家里照例会聚餐,来很多人,其他具体安排宋槿没有过问。那是个工作日,她计划吃完饭就走。

这是她在律师事务所实习的第二个月,还没接过一个案子。最近她正忙着听雅思课,要在一年内至少考到6.5分,为了申到更好的学校,她的目标是冲击7分。她自觉英语基础还不错,但此前从未参与过专业英语考试,现阶段的她还没有办法做完一整套雅思试卷,就像一年前开始自学法律那样,在新的领域,一切都得从零开始,背单词、练听力……

待办事项密密麻麻,内心目标清晰笃定。可是别忘了,她是女性,一位新妈妈。一个采访问题久久地卡在那里,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

有没有母爱萌发的时刻?

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

“三观炸裂。”她这样评价自己。

孩子出生后,她发现自己“不喜欢小孩”。这个想法早在孕前就有了,经过亲自生育这个步骤,她确定了这一答案。

“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呢?确实不太正常。”她上网搜索,找到了同类,也找到了一个看起来科学的解释:

“人的大脑中的母爱是有一个区域的,生完孩子之后,那个区域会被突然激发,然后你就变成了一个所谓得非常伟大的母亲,但是你想,有的人阅读有障碍、语言有障碍,说明有的人就会存在某些区域功能障碍的,那我可能就是负责母爱的区域功能有障碍了,那有什么办法。”

这个说法或多或少安抚了她。

也考虑过做“丁克”,也实际地争取过。结婚两年多,她刻意推迟着生育的时间,但来自家庭的强烈期待令她纠结。父母在她年幼时离异,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退休后,焦虑症爆发。“严重到什么程度呢?她在路上看见一辆白色车出了车祸,就会怀疑是我,疯狂给我打电话,如果没有接,就疯狂打,问我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年轻时的母亲不是这样的。她“强势且暴躁”,卖过衣服,开过店,“什么都干过”,是成功的事业女性。她在小县城里为自己和女儿积累了房产和车产。曾经吃过的苦在结果面前不值一提。提到母亲奋斗来的物质基础时,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和感激,而那些疏于陪伴的成长时光,她释然。

事业还是家庭,这个选择题最早出现的时间不是她的28岁,而是更小的时候。

“在我大学毕业前,我妈妈都忙于奋斗,要不然我哪来的房子车子呢?”她说,“这就是我在考虑的事情,天天待在家里的父母没有太多钱,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但她也承认,金钱无法补偿爱的缺失,缺失了就是缺失了,但是,谁的爱是不缺失的呢?不是这里缺失就是那里缺失,谁能说自己的爱是完整的呢?她语气淡然地反问。

“第一,我认为爱的缺失没有影响我的正常生活。第二,我还是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认为哪个更重要。”选择事业是权衡的结果,某种程度上,也是成年后的她对母爱的理解。

她视母亲为榜样,并心甘情愿地回馈给母亲自己强烈的爱。

母亲爱小孩,而她爱母亲。生个孩子,对需要长期服药控制病情的母亲来说,或许是个精神慰藉。她是这样想的。孩子出生后,母亲的病情看起来有所好转,“她因为药物反映整个人呆呆木木的时候,看到小孩子还能笑得出来”,这让她感到“庆幸”。而反思起来,为了抚慰妈妈所做的一切,哪怕是经历伤痛去生个孩子,都是值得的。

故事讲到这里,那个采取极端行为摆脱母职和传统婚姻桎梏的叛逆的、任性的形象,露出了另一面:柔软的、细腻的。关于爱的讨论和分析说了那么多,有个问题需要再确认一次:

真的不爱孩子吗?

“没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说,“未来他遇到什么问题,我肯定第一个冲上去保护他,这个毫无疑问。”

我的人生

回过头,再去看看那个女孩,她没有那么离经叛道,她是个普通的县城女孩。

她在一个不那么温馨美好的家庭里长大,目睹姥姥、妈妈陷入糟糕的婚姻。她们为家庭付出一切,却在亲密关系中遭受暴力、失权、不平等、轻视。妈妈为了她委曲求全,维持着婚姻,等她自己经历婚姻后,终于有立场问妈妈:“妈妈当初为什么不早点离婚,导致你受那么多苦?”

她考入省内一所一本院校,读了艺术类专业,毕业后毫不犹豫回到县城,做了一份与专业毫无关联的工作。她要守在妈妈身边。

工作要和形形色色的群众打交道,面对给出的规章制度,人们常常误解、质疑。

“我们有规定。”

“凭什么这么规定?”

她知道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于是开始钻研法条。认真钻研了,对法律的兴趣由此激发。在失眠的夜里,她胡思乱想:“你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辞职去学法律,是她对内心叩问的回应。

那是一段特殊的日子,她备孕,很快怀孕,经历了女性孕育一个生命需要承受的那些痛苦:因为反流性食道炎吐血;患了腕管综合征,一只手握不住一杯奶茶;在胎儿压迫膀胱导致尿频的孕中期,耻骨联合分离,疼痛让她下不了床,她在床上委屈到大哭……“但哭完你还是要下床。”她说。

法律的学习就是这个时候完成的。她买了一只床上桌,每天躺在床上,“睁开眼就学习,闭上眼睛就睡觉”。一年后的法考,她顺利通过了。成绩公布后的第二个月,她顺利找到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她回家兴冲冲地将喜讯告诉丈夫,接收到的是一句冷漠的回复:“这么快啊。”没有过问工作地点。

这是一段怎样的婚姻?

故事的开始总是美好的,她承认,“肯定是因为爱情。”他们通过共同好友认识,坠入爱河,在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中步入婚姻。接下来是婚姻中令人失望的部分,是不可以写出来的部分。

那些泛泛的假设透露了一些理解这段婚姻的线索。

“假如你老公很爱在外面聊骚,假如他家暴、酗酒、赌博,假如他赚钱从来不拿回家,不负责任……每一份失望都是将这个人从你生活中慢慢剥离的过程,说不定哪天就完全剥离掉了,我会觉得更自由。”

你总要下床。

她开始相信,将人生寄托在自己身上更靠得住。出国进修,是回应灵魂叩问的另一个答案。

感兴趣商事方向,行业很看重学历,这些因素指向一个结论,留学是更好的选择。孩子留在国内由老人照顾,留学费用由妈妈承担,这些她都考虑过,她还算过一笔账,“在县城,一个成熟的律师如果年收入30万,英国读一年硕士的费用是50万,我工作两年不就回本了吗?”

至于婚姻呢?“我不会为了他停下我的脚步,放弃我的人生。”她说。

男人家暴女人,男人不尊重女人,男人逼迫女人生育,不是从自己的家庭开始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表明一种立场,发出一种声音:有些事情需要改变。

那就谈谈你想发出的那些声音吧。

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传统观念中存在各种奇奇怪怪的言论,给女性施压,逼迫女性结婚、生孩子。但是我没生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原来大多数女性的生育方式竟然不能被自己选择,除非通过特殊渠道。这不公平。

而这只是女性所面临困境中的一小部分。

怀孕前,我想入职一家公司,对方要求我签署一份两年内不怀孕的承诺书。我说我可以做到两年内不怀孕,但是这不应该是我向你做出的承诺。这应该是我的选择,而不是你的强迫。

关于生育自由,我们能够争取的还有很多。

最重要的是,我定义女性的价值,绝不只在家庭和生育。女性在家庭的价值很重要,可是它往往不被认可和看见。你每天拖地,有一天没拖,就是失职,会被指责。如果付出总是不被认可甚至轻视,那何必要坚守呢?

我曾经问过自己,你是否心甘情愿待在家里做一个家庭主妇,包揽所有家务,然后托举伴侣,助他事业攀升?

婚姻里让我失望的那些部分,让我变得悲观,我开始意识到,将自己的未来和幸福寄托在一个和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身上,无异于一场豪赌。我无法保证他未来不会伤害我。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性上,不如寄托在自己身上。人生轨迹掌握在自己手里。

我希望家暴立法。

看不惯的事情太多了,它们真实发生在我的家人和我自己身上。

有时我会和丈夫提到某个事业有成的女性,他的第一反应通常都是:“一定有潜规则。”

为什么一个女性事业成功的背后一定要有一个男人?为什么女性努力提升学历,会被议论“嫁不出去”?

以前的女同事们听说我的经历,可能她们觉得很新奇、很少见,也不敢这么做,但是她们都会说,你好棒啊。

我相信女性在哪里都会有价值。她们应该坐在主座上,站在领奖台上,向社会发表行业代表性的研究成果。

我不认为自己有多大本事,但我愿意把人生赌在我从事的事业上。财富、名声当然也是我的追求,但如果有一天,我但凡有一点点的地位,我的声音能够被听到的话,那么我一定要为这些事发声,这是我的最终理想。

我从来不觉得今后的人生会特别顺利,甚至想过,会很不顺利。异国他乡,不孤独吗?陌生的环境,不恐惧吗?语言和文化障碍,能习惯吗?可能这些都是困难,但我还是想要去做。从困难里走出来的自己,会比以前的自己更强大,我很享受这个崩溃又重塑自我的过程。

那些最困难的时刻,我都已经不记得了。经历过的黑暗时刻,依然令我充满斗志,整个人还在向前冲,说明它们没有打垮我,这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

恰逢我儿子一岁生日,我抄下了一段网上看到的话:你不是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也不属于我,你也不要因为血缘和爱去绑架我们彼此。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你对生命有渴望。

我又想了想这个问题。我希望他以后能随自己的心意去做他以后人生的决定。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任务,不是结婚生子出人头地,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不就是你渴望生命吗?你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做自己的选择,去过这一生,这才是你唯一的任务。(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宋槿为化名)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