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保尔"人民楷模朱彦夫:用残躯寻找生命的答案
在淄博市沂源县县城家中,人民楷模朱彦夫接受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采访。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刘云鹤 摄
朱彦夫在给孩子们讲述村庄的创业史(资料片)。新华社发
张家泉村朱彦夫事迹展览馆前的朱彦夫雕像。
朱彦夫在农田考察。 翻拍图片
朱彦夫眺望盛开的桃花(2017年4月12日摄)。新华社发
朱彦夫和家中小辈们的合影。 翻拍图片
朱彦夫与妻子陈希永和大女儿朱向华的合影。 翻拍图片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残躯还能干点什么?从战争中捡回“一半”身体的朱彦夫反复问自己。可在医院病床上,轮椅上的日子,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为了寻找“答案”,他做了一个决定:从衣食无忧事事有人照料的荣军医院回到家乡——淄博市沂源县张家泉村,并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事后想来,这个决定是他的一次涅槃重生,也是张家泉村翻天覆地的开始。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朱彦夫已经用一生交了一份答卷。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刘云鹤
意志坚如磐石
回到家乡干点什么
在淄博市沂源县县城家中,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见到了人民楷模朱彦夫。他戴着一副墨镜,左胳膊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毛巾,半倚在床上,卸下来的假肢上就摆放在床尾的位置。
因为战争,他经历了大大小小47次手术,前些年又患了脑梗,心脏内放了五个支架,身体已经受不起任何波澜。在十几分钟的访谈中,回忆起当年战争的场景,尽管几十年过去了,朱彦夫还是激动起来。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在场的人决定放弃这场访谈。
朱彦夫是淄博市沂源县张家泉村人,参加过大大小小上百次战斗,1950年在抗美援朝的一次战役中,失去了双手双脚和左眼。那场战役,让朱彦夫终身难忘。他所在的连队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与敌人激战三天三夜,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守住了阵地。敌人打退了,可最后全连官兵只剩下了朱彦夫一人。再次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朱彦夫清晰记得,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双眼模糊,双手双腿都没了,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朱彦夫忍不住惊叫起来。
他想过跳楼自杀,可是自己没有手没有脚,就连病房的窗户都打不开。“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人起作用的就是四肢,我四肢却没了,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是一个无用之人。”朱彦夫对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说道,经过无数次的思想斗争,他决定活下来,不仅仅要为自己活着,也要为全连的战友活着。
思考过后,他决定回到家乡。“我也想检验一下我这样的半个身子还能干些什么,有没有活着的必要。”他说。
带百姓致富
从乞讨村到富裕村
10月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一进入张家泉村,硬化道路两旁,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提起朱彦夫,村民们都习惯称他一句“朱老”。一声声朱老,也喊出了他在村民心中的位置。
张家泉村位于沂源县城南侧,三面环山,曾是远近闻名的乞讨村。全村108户人,分散在六座荒山上,村里一共有三沟两岭,将本就稀少的耕地分割得七零八落。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1957年,朱彦夫被推选为村支部书记,他意识到要解决贫困,必须得解决土地问题。张家泉村有一条长2000米的沟,最宽处50多米,最窄处只有十多米,因为只有牛羊才能通过,于是得名赶牛沟。赶牛沟几乎贯穿村子的可用耕地。
如果没有这条沟,村子的耕地会增加多少?朱彦夫想到了棚沟造地。
他带领村民采用拱形大桥的原理,在沟上建立石拱涵洞,洞上填土造地,让零碎的农田连成了片。起初做这个决定,村里不少干部反对,生产队农活繁多,恐怕很难再抽出多余的劳力造地。朱彦夫听后急了,他拿着拐杖敲击着地面说道,“我一个残疾人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在朱彦夫的坚持下,棚沟造地的工程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他雷厉风行,带领着全村200多个劳力开石头、填土、造地。”张家泉村原村主任张茂兴说,大家干得也很是起劲,“朱老身体那个样子都干,谁还好意思不干。”“现在我们村70岁以上的老人基本都腿疼,就是那时候干活干的。”村委委员张永臣告诉记者。完成赶牛沟改造之后,朱彦夫又带领乡亲们苦战两年,改造了舍地沟,填平了腊条沟,造地80余亩。1970年,他又带领村民改造荒山建造梯田。
朱彦夫带领村民高山架电,是周围十里八村第一个通电的村庄。他还带领村民发展林果业,苹果园面积达到60余亩。如今又是一年苹果成熟季,村民们多么希望朱老能看到这满树的硕果。
向命运说不
21年走坏了7副假肢
棚沟造地的时候,村里人考虑到朱彦夫的身体状况,总是想方设法不让他出门上山。为了不麻烦别人,他干脆摸黑出去调查,经常摔得鼻青脸肿、满身血印。即使到了最严寒的冬季,朱彦夫依然坚持。“白天去的话,别人看到他那个样子总想去背他,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村民张太成说。
“有一次父亲上山查看地形,一下子摔到了山沟里,直到第二天,才被家里人找到。”朱彦夫的儿子朱向峰回忆,以前家里农活重,孩子又多,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才意识到父亲没有回家。从那以后,父亲每次出去,母亲就吩咐朱向峰偷偷跟在后面,如果摔倒了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父亲在前面走,我就在后面偷偷跟着,生怕他发现。”朱向峰笑着说,“父亲真是厉害,走得很顺畅,反而是我摔过好几次跟头。”有时候,他拄着拐,腿磨破了就把假肢卸下来,扛在肩上,一直爬到他要去的那个山头。“当年父亲带着乡亲修梯田、挖机井,双腿经常被假肢磨得血肉模糊,母亲天天晚上哭着为父亲包扎。”朱彦夫的女儿朱向欣含着眼泪回忆道。
张家泉村原村会计张吉才回忆当时的情形至今仍感动不已,朱老坚持自己走,双腿全磨得淌血了,那时候天太冷了,他腿上绑的布都解不下来了,当时在场的人都掉眼泪,“我们看到他这个样子,谁还好意思偷懒?”
站着走、爬着走、滚着走,朱彦夫带着17斤重的假肢走遍了村里的每一座山头,在张家泉村任职的21年时间,他跑坏了7副假肢,伤口的疼不知道忍了多少次。
他难道不怕疼吗?朱彦夫日记中写道,“疼得狠,我才知道自己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办。我自己只要活着,有生命我就能干。”
有股子倔劲
从不让别人喂一口
在身边人眼中,朱彦夫有一股子倔劲。朱向峰讲述了一个细节,父亲练习吃饭时,饭碗只要摔掉一次坚决不再吃一口。也许就是凭借着这股子倔劲,才活出了不一样的人生。
回到家乡之后,最不能接受他样子的就是母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进家门,母亲看到眼前的人一下子吓晕了过去。为了不吓到母亲,回家第一天,他坚持从担架上下来自己进门。尽管如此,当看到他的那一刻母亲还是被吓晕了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不愿与他相认。朱彦夫理解母亲的感受,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当年瞒着母亲出去当兵时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归家却成了没手没脚少一只眼睛的重残人。“我父亲当时真的很不容易,为了让奶奶接受自己,也证明自己可以和别人一样,父亲爬着去给奶奶送饭。”说到这儿,朱向峰眼圈红了,“最终我奶奶被感动了,原谅了父亲,也接受了他。”
朱彦夫回家后最先做的就是苦练生活本领。他坚持自己吃饭,为此不知摔碎了多少碗,尽管如此也不让别人喂一口。就是凭着这样的毅力,他在生活方面做到了游刃有余。
用残臂著书
七年写出33万字
七度春秋,七易其稿,用纸半吨,1996年,朱彦夫33万字的自传体小说《极限人生》出版了。
当天晚上,他就把六个孩子叫来,郑重地送给他们一人一本。灯光下,他在书的扉页上用残臂认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还特地和大女儿说:“当年一心靠在村里,对你们关心不够,连你结婚都没有像样的东西。这本书算是爹给你补上的嫁妆吧。”
对几个子女来说,父亲似乎什么财富也没给他们留下,却又留下了无尽的财富,这个财富无法用物质来衡量。
朱彦夫对子女要求极为严苛,有一年,在生产队干活时,朱向欣实在是饿得受不了,到地瓜地里挖了两个地瓜,放在火里烧了准备吃,被朱彦夫发现,他硬是让哭成泪人的女儿把1元钱送到生产队会计手里作为赔偿。“那时候只要一放学,父亲就让我们到生产队干活,什么活也让干,但唯独刨花生的活不让干。”朱向峰回忆,“因为他担心我们会偷吃。”
如今朱彦夫已经是86岁高龄,在短短的十几分钟聊天过程中,他一直重复自己还能为国家做什么,还想为国家做点什么。他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生命的意义,而他的极限人生,就是答案。
家庭中的朱彦夫
一直觉得对不起母亲
朱彦夫一直觉得对不起母亲,当年办图书室还是用的母亲的棺材板打的书架。朱向峰说,父亲的孝顺是村里出了名的,奶奶病重期间,父亲日夜守候在床前,用断臂不停地给母亲揉肚子。母亲去世前,正值农村推行火葬,老观念使然,村民都不愿意把逝去的老人火葬,朱彦夫的母亲也不例外。她把朱彦夫叫到床前叮嘱道:“咱娘儿俩这一辈子不容易,在阳间没享什么福,我死后你可千万别把我烧了,让我再去阴间受罪。”朱彦夫听后泣不成声:“娘,我听你的,我听你的。”
可母亲去世后,朱彦夫跪在母亲遗体前泣不成声:“娘,我对不住你了,别怪我,我是村里的带头人,乡亲们都看着我呢。”他强忍悲痛,含泪把母亲进行了火葬。这是当时唐山公社第一例火葬。从此,殡葬改革在张家泉村开了头。
功劳90%属于妻子
朱彦夫曾说过,他的功劳有百分之九十属于妻子陈希永。他们的相识缘于离村15公里远的东里医院,那是1953年,回村之后的朱彦夫伤口再次复发,被送往医院,而陈希永是医院的护士。这个没手没脚如同“肉轱辘”的人,很多年轻的护士都不敢看,而陈希永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她再也忘不掉。
不知是对英雄的致敬还是出于同情,陈希永产生了想照顾朱彦夫一辈子的想法。“我们也会问母亲,当时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为什么会选择了残疾的父亲。”朱向莉说,“母亲也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只是觉得如果自己不管,这个人这辈子可能就掉地上了。”
那时很多人劝陈希永,陈希永没有犹豫。尽管有心理准备,日子的困难程度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她曾经向子女描述过,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山,终于到了张家泉村,进村第一印象就是发现村子的天怎么这么小。朱向峰说,母亲生在海边,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蓝天。而张家泉村三面环山,蓝天被大山挤压,所以母亲会觉得村里的天好小。
嫁给父亲之后,母亲吃了不少苦。那时候家里孩子多,母亲考虑到父亲要干农活,奶奶年纪大,为了从自己嘴里剩下口粮,常常只吃树叶充饥。母亲经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两只眼睛肿成一条缝。为了不让丈夫担心,她每次都借口晚点再吃。
有一次陈希永给朱彦夫盛了半碗粥,朱彦夫发现她没吃饭就让她吃,但陈希永怎么也不肯吃。为此两人还发生了一番争吵,尽管如此,陈希永并没有生气,她知道那是心疼她。有丈夫的心疼,陈希永觉得做什么也值。朱向莉讲述,有一次父亲拉肚子,自己无法行走,母亲就一趟趟地背着他去厕所,累得大汗淋漓,实在背不动了就喝一口白酒,再使出浑身解数背起来。
陈希永当了朱彦夫一辈子的手、腿、眼睛。在工作上她也成了父亲的“通信员”。“父亲有时忙工作,母亲就去村里转悠,谁家孩子生病了,谁家缺床被子,就会立马告诉父亲,有时自己干脆就直接帮着把问题解决了。”朱向峰说。
朱向峰告诉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从小到大父亲都是斗志昂扬的状态,但是母亲去世后,父亲郁郁寡欢了好几年,“母亲走的时候,他趴在母亲的耳朵旁说‘你放心走,我很快就来找你。’”
子女眼中的“失信”父亲
在子女们眼中父亲总是一个“失信”的人。
退伍之后,朱彦夫每个月可以拿到36块钱的抚恤金,按理说这些钱足够让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得宽裕,但是他们家的生活却常常是捉襟见肘。
大女儿朱向华至今想起出嫁的那年还觉得委屈。出嫁前父亲承诺要给100元作为陪嫁,可是到了出嫁那天却只有两床被褥。母亲陈希永想把垫到村里的钱取回点来给女儿置办嫁妆,朱彦夫却说:“村里打井到了紧要关头,更需要钱。村书记的闺女,就得带头艰苦点。”
“父亲这些钱要不就是拿去村里搞建设,要不就是补贴给困难的村民,我们自家有时候穷得连袋子盐都买不起。”朱向峰告诉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几个子女干得最多的活就是在家喂猪,放学之后,就到地里去拔猪草,风里雨里,白天黑夜,手划破了,肩膀压肿了,几个人却干得很兴奋。“父亲当时承诺,猪养大,卖了钱,分给我们去扯布做新衣服。”朱彦夫四女儿朱向欣说,可是猪卖了一茬又一茬,父亲也没有兑现诺言。
对自己的家人吝啬,对外人却格外地慷慨。1977年,村民张吉才5岁的儿子得了肺炎,没有钱到医院治病,朱彦夫知道后给其送去10元钱送孩子住院治病。父亲和母亲还经常收留乞讨的人回家居住。有一次一个乞讨的村民在家住了两个月,临走前专门去买了烟送给父亲母亲。“他不敢说买的,谎称参加喜事别人送的,要是说自己买的父亲坚决不会收。”朱向峰讲述,过后很多年那个人还来看望父亲母亲,“但是父亲说,不用看望,只要生活得幸福就是对他最大的报答。”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刘云鹤
朱彦夫的精神永不过时
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采访中,让我看到了朱彦夫的倔强和为国家奉献一生的精神。因为身体原因,朱彦夫一边说话一边流口水,但他拒绝家人的帮助,坚持用自己的一只残臂举着毛巾擦拭。他就是如此倔强,当初不顾反对毅然参军,不顾反对离开荣军医院,又不顾反对拖着残躯带领村民搞建设,就是这样的倔劲,让张家泉村的一座座荒山变绿山,从乞讨村变为富裕村。
采访中,他的儿子朱向峰几度落泪。他说过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家人至今都不敢听父亲的故事,在别人心中父亲是楷模,是英雄,但他们听到父亲吃过的那些苦心如刀割。
在子女心中,父亲除了走起路来咯吱作响,似乎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因为父亲太能干了,甚至让身边的人觉得他是一个超人。
我们小心翼翼,害怕这个英雄突然倒下,可我们又什么也不怕,因为他的精神屹立不倒。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 刘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