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安宁病房，静悄悄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你会如何面对？走进安宁疗护病房，也许能够寻找一个答案。

医护人员是旁观者，也是亲历者。他们会告诉你，我的什么亲戚得了不治之症，也是这样走过的。并且还会强调：照顾一个临终的病人，爱心和责任大过于任何诊疗手段。

安宁疗护病房区

医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钟表，静谧地计算着时间。为什么时针、分针和秒针被框在一个圆圈里，反复走着一圈又一圈？也许它在提醒你：没有那么多来日方长，人生都是在倒计时。

“这世界除了筷子，什么都可以放下”

4月7日清晨，阳光清澈。刚下过的一场春雨，像脚步轻轻的画家，把大地每一个角落都染上了生机勃勃的颜色。

上午8点左右，青岛妇女儿童医院海泊路院区安宁疗护中心的病房里，脚步开始走动起来。医护人员正在查房，病房里的病人多数是中晚期肿瘤患者，他们中有很多要在这里度过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

在那些与生死较量的地方，比如急诊室、抢救室，被切开的气管连接着呼吸机，心电监护仪嘀嘀地响着，身上布满了各种管子，生命的告别似乎是一场战争。

而这里却出奇地安静，病区并没有明显的封闭界限，乘坐电梯来到六楼，面对的是一个开放区域，每间病房里只有两张病床，门口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病人和陪护家属可以坐在走廊上聊天。走廊墙上还挂着油画、用镜框装饰的毛笔字，写着诸如“这世界除了筷子，什么都可以放下”“别慌，稳住，问题不大”之类的宽慰话。

让人有一种感觉：这里在营造一种氛围，努力抹掉关于疾病和病房的痕迹。

这时，综合内三科主任韩灵敏带着医生们走进一间病房，病人是一位身患肿瘤的大叔。大叔不在病房，韩灵敏并没有急着离开，转头面向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陪护大妈，问道：“大叔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大妈回答。

“我跟大叔说了，让他去做个心脏检查。”入院的时候老人并没察觉自己心脏有问题，韩灵敏在给他做全身检查的时候，发现他心脏左束支传导有问题。“这个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旦出问题的话，后果很严重啊！”

临离开病房时，韩灵敏还细心地嘱咐大妈晚上睡眠时架好床挡，避免坠床。

病房主任韩灵敏

与韩灵敏前后脚，护士长张荣带着护士们也在病房交接班，夜班的护士们会把每个病人晚上打了什么针、用了什么药，一一交代给白班护士。走到一个患者面前，看到他的导管被身体压住了，张荣走过去给他翻了一下身，患者微睁开眼睛，张了张嘴巴没能发出声音，便抬起手臂，双手抱拳，向她示意感谢。

“不能都怪瘤子”

“护士长，昨晚×床患者一晚上没睡，每隔一小时就来护士站一趟。”交接班时，有护士拿着值班记录本，跟护士长张荣说道。

护士长张荣 

干了20多年护理工作的张荣，敏锐地观察到值班护士正顶着黑眼圈，这种情况在安宁疗护中心病房经常发生，这是被放大工作量的一夜：患者一会儿疼，一会儿憋气，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排尿困难，有时候只是因为心情不好睡不着觉……每次出状况，护士都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去判断，去处理，甚至要去安抚患者的情绪。

打了多少针，做了什么样的伤口处理，都是可以计算工作量的。但是在安宁疗护中心病房很多工作没法量化，比如翻身等生活照料，安抚患者的情绪，虽然它占用了护士很多时间。

作为青岛市首批安宁疗护技术指导中心，青岛妇女儿童医院安宁疗护中心自2021年5月开业以来，已累计服务住院病患1600余人次。与这些走向生命终点的病患朝夕相处，这里的医护人员也正在经历一些不一样的职业体验。

从病房查房回来，韩灵敏给医生们开一个简短的晨会，总结了一下查房的情况，他重点表扬了刚入职的一位年轻医生。

早上查房时，一个病房里住着一位甲状腺癌的患者，年轻医生注意到他皱了一下眉头，此时患者已是多发转移，日常有疼痛也很正常。病人意识基本处于昏迷状态，也无法表达自己到底是哪儿疼。

那个年轻大夫停下脚步，仔细检查，看到他的尿管有尿流出，随后检查了一下他的病程记录，发现这几天他的小便量很少。这种情况下的诊疗研判基本凭经验去“猜”，初步判断是有尿潴留情况，于是给病人进行了导尿，患者脸上的表情马上就舒展了。

走廊上的油画

“我很感谢这位大夫，他给了患者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开会时，韩灵敏强调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能都怪瘤子。

到了肿瘤中晚期，技术层面的治疗已经达到了天花板，多一份责任心和爱心就显得尤为重要，比如说观察一个刀口的渗出，记录一个大便的颜色。

“哎呀，瘤子引起来的。”——也可以用简单一句话解释。肿瘤嘛，就是这样遭罪，这是大家的共识。

“但实际上你可以做到不一样，”韩灵敏把这份工作定义成“良心活”，“十分疼痛，有五分是肿瘤引起来的，有五分是其他原因引起来的，我们就要想办法把这部分解决掉。”

前不久，韩灵敏刚参加完一场同学聚会，很多同学处在专业前沿，做课题研究，和同行比，行业的荣誉感差了很多。

进出病房，韩灵敏见过很多患者。不管是多大的英雄，到最后都要走这个过程。每个时间尽头的故事，都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安宁疗护就是让患者能够安安静静地走，通俗点讲就是少遭罪，给生命以最后的体面。

有一位98岁的老人，在这里住了98天。老人去世后，她的子女一直与韩灵敏保持微信问好的习惯。还有病人去世后，家属送来一面锦旗表达感谢。——这些都让韩灵敏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是蛮有意义的。

陪床的人也需要“安宁”

护理晚期患者，每天都在消化负能量，患者情绪低落，家属的神经有时也很脆弱。安宁疗护中心病房里，负面情绪会传染到每个人身上。医护人员经常开玩笑说：“我们也需要安宁疗护。”

不久前，一个“00后”年纪的护士找到张荣说，“护士长，能不能不要给我安排夜班，我害怕。”头天晚上，她值班时，一个患者病逝了。悲伤和害怕的情绪一直困扰着她，她好几天都很少说话，总是担心自己的班上会再次出现这种情况。

张荣也是从年轻时候走过来的，她知道年轻人都喜欢选择产科和急诊室，产科迎接新生命，总是喜气洋洋。急诊室里，当把病人抢救过来，会有职业荣誉感，非常骄傲。可是在这个病区，只有送别。

今年2月底，还发生过一次惊险的意外。

一位老大爷肺癌晚期，出现了意识错乱的状态，护士给他打针时，他不让打针，要一把拔掉针头，90后的小护士出于好心，紧紧抓住大爷的手腕，怕针头划伤血管，这个举动更激起了大爷的反抗。他一口咬住了护士的手，指甲深深嵌入胳膊里，都抓出了血痕，看小护士还没有松手，大爷又掐住了她的脖子。

张荣听到动静后，马上带了两个护士来到病房支援，众人陷入一场混乱之中。病房里看护老人的是他一米八高的大儿子，烦躁状态下，老人用的是蛮力，儿子死死抱住大爷，都没法控制住他，一名小护士按住大爷的脚，差点被一脚踢在脸上。

护士长张荣走进病房查房

“等给你颁个‘委屈奖’。”张荣安慰受伤的小护士。

“护士长，你真能说笑，咱这哪有这个奖。”小护士抹干眼泪，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后，下午照常还要去病房护理大爷。直至三天后，老人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安宁病房，医护人员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消化自身，以及其他人身上的负面情绪。

张荣还记得去年有一对夫妻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患者50岁，是脑瘤晚期，陪床的是他四十多岁的媳妇。俩人没有孩子，患者生病后，全靠媳妇陪床，也没有人替换。

有时候患者心情不好，会朝媳妇发脾气。患者家属就找到张荣倾诉，简直把她当成了“树洞”，对着张荣哭诉完后，她会释然很多：“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张荣查房时，趁着患者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板起脸来训他：“看你媳妇多不容易。”患者家属觉得张荣向着她，话能说到她心里去，眉头也舒展了很多。

在张荣看来，不光患者需要心理安慰，陪床的家属也需要心理疏导，但实际上他们往往都是被忽视的一方。在患者面前还要装出坚强的样子，身上有什么不舒服都要忍着，别人也体会不到他们的辛苦。

病房里曾经住了一对夫妻，一个身患肿瘤的女患者，陪床的是她五十岁年纪的丈夫。患者家属是当兵的，平时看着身体很壮实。有一次冬天他去别的医院给媳妇取药，回来后冠心病就发作了，心脏大面积梗阻，马上被推进了医院的抢救室，从下午4点多一直抢救到晚上快7点钟，最终也没能把他抢救过来。

4点半到5点期间，是医护人员的交接下班时间，一直到他离世前，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在帮忙抢救，没有一个人提出要下班离开。

不幸的年轻人

与那些入院的老人相比，医护人员更害怕看到年轻的住院者。

令张荣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还没有结婚，皮肤白皙长得很漂亮，却得了肿瘤。刚进病房的时候，她两眼放空，一心求死。

医护人员轮番上阵劝说：你这么年轻，可以再拼一拼。后来她终于决定去打化疗试试，不久后就转院了。对张荣来说，那个女孩没有再回来，就是好消息，哪怕她转去了别的医院，能争取两三年的生命也行啊。只要她能燃起对生命的希望，也算是自己的成绩了。

让韩灵敏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在病房里看到他时，作为一个主刀过很多大手术的老大夫，韩灵敏的心还是被紧紧揪起来了，“怎么这么多不幸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啊。

小伙子本身是胃肿瘤，后来又出现了急性肠穿孔，继而又发生了急性肾功能衰竭，原因均不明确。

刚入院时，他肚子上插了好几个管子。腹部的手术切口还不愈合，那个刀口一直是裂开着的，每天都有一些血液渗出。

每次查房时，韩灵敏都带来一些善意的谎言：“别看咱肚子上插的管多，咱不怕，一样一样解决。”“今天没吃饭啊，不要紧，我们有的患者两个月没吃饭呢，咱现在做这些治疗，就是为了以后好好吃饭。”

小伙子话不多，每次与他对话，他的回答都不超过几个字。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很少吵着哪儿疼。就是这份平静，更让韩灵敏心酸。

医护人员给病人庆生

陷入昏迷之前，小伙子的家人把他一岁的孩子抱到床前，孩子奶声奶气喊了一声：“爸爸”，小伙子的眼睛亮了一下，房间里看到这一幕的医护人员都掉下了眼泪。

那些看到自己时间终点的人们，总是很矛盾。韩灵敏查房时，患者们唠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活不了几天了，别拖累别人就行。嘴上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心里的求生欲却很强，比如有的病人一遇到不舒服，就会很紧张，举着呕吐物跑到韩灵敏面前询问：医生，你看看这个颜色，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与韩灵敏一样，护士长张荣最看不得病人那种企盼的眼神，曾经有一个患者，每次走到病房，他都会说，“护士长，怎么办，你得救救我。”这个患者患有肠肿瘤，肠道梗阻后粪块堵在肠子里出不来，肚子涨得像球，张荣每天带着护士们用液体灌肠，再抽出来，这样的工作整整持续了一个月。

无法避谈的话题

死亡不可避免，但如何死去才是一个问题。安宁疗护，之前被大家所熟悉的说法是临终关怀，它可以协助提供生命终末期最大的尊重。

2017年10月27日《国家卫生计生委办公厅关于开展安宁疗护试点工作的通知》中提到，安宁疗护是指为疾病终末期或老年患者在临终前通过控制痛苦和不适症状、提供身体、心理、精神等方面的照料和人文关怀服务，以提高生命质量、帮助患者舒适、安详、有尊严地离去。有尊严的、减轻痛苦的安宁疗护正渐渐成为新的需求和发展趋势。

2020年，青岛市被确定为首批山东省安宁疗护试点城市，青岛市卫健委确定并公布了几十家单位为安宁疗护试点基地，通过试点基地的辐射带动作用，探索促进安宁疗护发展的工作机制和方式方法。

“目前安宁疗护的公益性付出远远大于经济收益，”青岛妇女儿童医院副院长韩春山总结道：“在为晚期肿瘤病人服务方面，安宁疗护机构要秉承既不能过度也不能放弃的原则去提供个性化诊疗护理方案，其中，更多人文关怀的工作需要安宁疗护团队去承担。”

一方面社会上确实有需求，这种患者也很多。因功能定位不同，大型综合医院主要服务于急症及疑难重症病人，床位紧张，导致这些晚期肿瘤患者住院困难。另一方面，这种患者无法居家护理，不是光有生活护理就行了，肿瘤患者往往有多器官的问题和痛苦，需要有专业诊疗措施的干预。

“查房的时候，尽管有些病人在身体和精神上会有或多或少的痛苦，但他们很多人还是会主动朝你招招手打招呼，这就是一种认可和信任。我们做安宁疗护，更多的是一种人文情怀，让生命在温暖和尊严中谢幕。”韩春山把目光投向窗外。

此时，安宁疗护中心大楼外，隔壁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做早操，每天早上9点钟左右，是孩子们的运动时间。欢快的音乐响起，引来病房里很多关注的眼睛。有些患者会趴在窗台上驻足观看很久……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当时间进入倒计时，平静地过好每一天，也许是对生命最好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