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岛|难忘小院,难忘美食与樱花——梁实秋与程季淑度过四年幸福时光,程季淑一生挂念在青岛的日子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夏日的青岛,用独有的风情吸引游人的到来。大学路与鱼山路的网红转角,聚集着来自各地的游人。而将青岛比喻成“君子国”的梁实秋与妻子曾居住在游人如织的鱼山路上。
鱼山路33号,梁实秋故居一度对外开放,半岛全媒体记者进入参观,不大的房间里,有梁实秋与妻子程季淑生活的旧迹。如今,故居闭门谢客,因此长长的过道,隔绝了游人与居民的距离。
粉红的两层建筑,藏于明黄色的围墙与铁门之后。院内,一棵笔直的水杉直冲云霄。院子不大,1930年到1934年两人在青岛生活了四年,在小院里生活了两年多,却是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一生的牵挂。在北京,或者在台湾省,种植花草时会想起青岛,吃美食时会想起青岛;在美国西雅图居住时,觉得那里的樱花不如青岛美。本期,我们通过探访故居,采访梁实秋研究专家,以及梁实秋的《槐园梦忆》和后人回忆等,还原梁、程二人的爱情故事及他们在青岛的生活细节。
>>>一张纸条
拉开50余载爱情序幕
刚从地铁口下来,就感受到暑期扑面而来的旅游热度。大学路上,游客来来往往。有人问路,一位市民热情指引。这座海滨城市,用迷人的风光和淳厚的民风招待着客人。
而多年前的梁实秋与夫人程季淑同样被这里的风光和人情所吸引。尤其是青岛的整洁和气候的适宜,让程季淑一下子爱上了这座城市,所以在国立青大校长杨振声的邀请下,梁实秋携夫人与闻一多一起来到了青岛。
甜蜜的生活,惬意的居所,梁实秋与程季淑度过了四年的幸福生活。从相遇到相伴,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他们来说,青岛无异于一场别样的蜜月。
这场爱情故事开启于1921年秋天的一个周末,北京。
正在清华学校高等科就读的梁实秋回到家中,意外在父亲的书房桌上信封里发现了张红纸条:“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20岁,1901年2月17日寅时生”。梁实秋心里一动,马上意识到,这是父母为自己选的未婚妻。
程季淑是谁?她祖籍安徽绩溪,祖父程鹿鸣早年随经商的伯父到达京师,下帷苦读,通过科举考试,官至直隶省大名府知府。程季淑的父亲程佩铭是家中长子,在北京经营笔墨店。后来因为科举废除,笔墨店生意一落千丈,最终倒闭。程佩铭只得赴关外闯荡,不幸去世。彼时,程季淑才9岁,大姐比她大11岁,早早就嫁了人。二姐和两个弟弟在青春有为的年纪都死于肺痨,所以母亲一直和程季淑相依为命。
没有了夫君,程季淑的母亲常年像仆妇一样供祖父和叔父们差遣,以至于年老后落下了腿疾。生于传统重男轻女的家庭,程季淑童年的遭遇可想而知。她每天只有早晨有冷饭一碗,中午没有,当别的同学聚集着用午餐时,她只能借故避开。一切隐忍都是希望能够不致辍学。考入北京女高师后,程季淑住宿就读。上体操课学校要求穿白上衣,程季淑只有一件蓝方格的白布上衣,向叔父讨钱买,被训斥一顿。最后急中生智,连夜把衣服里的蓝色经纬棉线一一抽出来,才通过了检查。正因为这样的遭遇,让程季淑有传统的贤良淑德品性,也有女性独有的坚强、持家的一面。
就在果腹都有困难的境遇下,程季淑勉强在北京女高师师范本科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所旧式的家庭,开始独立生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梁实秋认识了程季淑,通过一张红纸条。
作为新潮青年,梁实秋并不抵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好奇和期待。过了几天,他悄悄地跟大姐打听女孩的情况。大姐告诉他,梁父在京师警察厅期间,与来自湖南的黄运兴结为金兰之交,黄运兴的女儿黄淑贞就读于女高师体育系,与同校的程季淑是闺蜜。黄淑贞同时认识梁实秋和程季淑,认为他们品貌般配,年龄相当,便打算做个媒人,只是没有出阁的姑娘是没办法帮这个忙的,所以委托母亲到梁家正式提亲做媒。
黄母安排梁实秋的母亲和大姐到黄家与程季淑相见,一见面,双方就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大姐很亲切地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蓬松覆着前额,我怕那蓬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蓬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这些细节梁实秋都写进了《槐园梦忆》中,文章写于1974年8月,在程季淑去世4个月之后,过去了半个世纪的细节,梁实秋还记得一清二楚,可见他对妻子的深情。而梁实秋对于父母之命的态度也非常令人惊讶,作为一位新式青年,他没有像其他同龄人那样反感抗争,而是欣然接受,可见他性格温和。梁实秋评价自己是个“古典头脑、浪漫心肠,也可以说是一个从心所欲但决不逾矩的人”。
不过,梁实秋也不是坐等媒人上门,而是选择了主动出击,他先是自己写信给程季淑问她是否愿意做个朋友,结果信件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正当他决定断了这个念头之时,一封匿名信又点燃了他的热情,匿名信让他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正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直接联络。匿名信是谁写的,当事人没有说,不过估计是出自黄淑贞的手笔。
信心大振的梁实秋直接给程季淑打去了电话,电话那头的程季淑很惊讶,支支吾吾答应见面。听到对面那柔和清脆、珠圆玉润的声音,梁实秋“受了刺激,受了震惊,在未见程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
这场持续了50多年的爱情自此拉开了序幕。
好不容易熬到约定见面的周六,梁实秋急切地坐上了从清华园出发的人力车,一个小时的车程,让他觉得太过漫长,到达女子职业学校附近,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会客室见到了黄淑贞和程季淑。没说几句话,识趣的黄淑贞托故离开,留下急得脸色绯红的程季淑和梁实秋。
一头乌发,令梁实秋与姐姐对程季淑印象最深,而“脸上没有一点脂粉,完全本来面目”,让梁实秋很满意,“我最不喜欢上帝给你一张脸而你自己另造一张”。半个小时的见面双方都恋恋不舍,在告别时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自此,两人“冒着活埋的危险”在中央公园、太庙等地约会,因为一个20岁的大姑娘与青年男子约会,在当时是“骇人听闻、罪当活埋”的。尽管如此,梁实秋回忆的言语中皆是甜蜜。
1923年,梁实秋从清华学校毕业,按照要求要赴美留学。在别的同学都读满五年甚至更长时,梁实秋却只读了三年,没等到拿到硕士学位就回来了,因为他受不了相思之苦。
>>>青岛留踪
小院内外的生活点滴
1927年2月11日,经过三年的分别,梁实秋和程季淑结婚。
婚后,因为时局的动荡,两人抵达南京,当时梁实秋就职于东南大学,也置办了一所新居,谁知不久后就因为炮声隆隆不得不离开南京抵达上海。总结在上海的三年,梁实秋说“是艰苦的,情形当然是相当狼狈”。但新婚的生活是幸福的,简陋的家里是幸福的新人。在上海,他们的大女儿梁文茜出生。1930年4月,儿子梁文骐出生。也就是在这一年,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橄榄枝伸过来,梁实秋和程季淑与闻一多一起,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到了青岛。
那是1930年的夏天,他们乘船来到青岛,先对这座城市的环境进行了参观,他们下榻于中国旅行社,雇了两辆马车环游市内一周,对于青岛的印象非常良好。尤其是程季淑特别喜欢青岛的清洁与气候的适宜,便决定留下来。回北平度过一个暑假后,梁实秋与程季淑租住进了鱼山路四号的一栋房子,楼上四间楼下四间。房屋距离汇泉海滩很近,约十几分钟就可以走到。
大海,让人心情舒畅,也让忙碌的程季淑有了喘息的机会。
在青岛,她一直很愉快,兴致高昂地穿上了泳装,与丈夫和孩子一起下水,随后夫妻二人躺在沙滩上,边晒太阳边看着孩子用小铲在沙滩上掘沙土,一直玩到夕阳下山还舍不得回家。而他们的大女儿梁文茜也记得在青岛的快乐时光:“细软的沙滩,蓝色的大海,看那波涛汹涌的涨潮和落潮,水涨时爸爸领着我们迎浪漂流,水落时爸爸休息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们便在石头缝里抓小蟹和捡那五光十色的漂亮贝壳。太阳西下了,孩子们还玩儿不够,爸爸便一个一个追我们,追上领我们去冲淡水澡,我多想还叫爸爸拉着我的手走,背后留下一条长长的人生脚印”。梁实秋在国立青大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梁文茜还记得父亲天天走小路步行到学校,一日,小路草丛中突然爬出了一条大蛇,吓得他急忙躲闪,自此以后,父亲购买了一根手杖,边走边拨草寻蛇。看来,梁实秋和闻一多经常一起策杖而行是有原因的。
有时,他们全家坐车到栈桥,走上伸到海中的长长的栈道,到尽端的亭子里乘凉。除了沙滩,他们最爱到海滨公园赶海,在乱石缝里寻找小蟹和水母,并到水族馆参观。
他们到第一公园也就是中山公园里去看老虎。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去赏樱,美丽的樱花是程季淑的最爱,她一路惊叹着,一去就留连往返,以致晚年到美国看到樱花,还会想起青岛,总觉得哪里的樱花都比不上青岛的美。
有丈夫和孩子在身边,过着安定的日子,程季淑过得很舒心。尤其是梁实秋给她了足够的安全感。毕竟,在青岛的教授们带家眷的并不多,闻一多曾带着妻子到青岛短住,不久后送走。其他人的家眷大都不在身边。杨振声甚至劝梁实秋不要永远守在家里,要时常出去换换空气,梁实秋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和谐的家室比什么都重要,“如果需要的话,整日育儿持家的妻子比我更有需要”。在上海时,他曾被邀请参加酒局招歌女,吓得再也不敢去了,还将此事讲给程季淑听,这些行为让程季淑感到安心。
在鱼山路四号的旧居里,还发生过一件事,那是1931年11月的一晚11时,寓所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吵醒了熟睡的梁实秋夫妇,程季淑说:“这样晚还有客来?”梁实秋披衣下楼,原来是杨振声派人送信,纸条上写看:“请示志摩沪寓地址。”梁实秋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告知了来人,上楼重复入寝。第二天才得知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乘坐的飞机失事在济南遇难……
第二年,梁实秋和程季淑将家搬到了鱼山路七号,也就是现在的鱼山路33号。这可忙坏了程季淑,她忙前忙后,终于收拾妥当。
新居是刚造好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小院还算比较宽敞。房东名叫王德溥,是本地人,为人忠厚朴实,更加深了梁家对青岛的好印象。因为院子太过空荡,梁实秋夫妇要求他在院子里栽几棵树,王德溥嘴上没说什么,第二天却率领着儿子带来了辆大车的树苗,六棵樱花树,四棵苹果树,两棵西府海棠,一下子就把小院填满了。樱花第二年就开出了灿烂的花朵,是双樱,引来满院的蜂蝶。苹果树也在第二年就结了果。最让程季淑心仪的是西府海棠,那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从她与两个孩子留影的旧照上,可以看到绿植布满了小院。
青岛,也埋藏着程季淑永远的痛。
本来,程母后来也来到了青岛,一家人很齐全,又于1933年2月25日生下了梁文蔷,大家都非常高兴。谁知四个孩子同时染上了猩红热,次女不幸夭折,这让刚刚生产不久的程季淑伤心不已,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将孩子埋葬的那天,程季淑还不能下地,不能亲眼看到女儿在冰霰霏霏中,入葬第一公墓,只能在家中默默流泪。而那具小小的棺木,成为梁实秋夫妇留在青岛永远的伤痕。
>>>相濡以沫
接待友人,携手翻译莎翁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梁实秋总结说。
像其他在青岛的名师大家们一样,这片海是他们创作的源泉。对于梁实秋来说,莎士比亚翻译是他最为自豪的作品,而这项伟大的工作就开始于青岛,而且是在妻子程季淑的决断、支持和携手帮助下,正式开启的。
为了不让丈夫过度劳累,程季淑规定,梁实秋一年只能译两本,这样就可以在20年的时间内完成。然而,时局的变化没能给他们提供一张安静的译桌,加上工作繁忙,梁实秋后来用了30多年的时间,才完成了浩瀚的翻译工程。除了译莎氏之外,梁实秋还在青岛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
一人主外,执教鞭搞翻译,一人主持家务,为丈夫迎来送往,如此令人艳羡的画面一次次在梁家上演。
青岛的居所里,处处都留下了程季淑忙碌的身影,她忙于家务,照顾老人和孩子,扶持丈夫,辛苦而愉快。
梁实秋的父亲早就听闻青岛风景秀丽,一直向往,于是来青岛住了12天。这段时间,都是程季淑在照顾。程季淑专门到“大雅沟”(大窑沟)菜市买来一条长二尺以上的鲥鱼,公公特别高兴。这段时间,全家人在青岛尽情地享受美食,“肥城桃、莱阳梨、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都可以说是天下第一”。程季淑的贤惠深得梁父的信任,晚上他们讲述梁家的家史,梁父说“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不必对任何人提起,但不妨告诉季淑知道”。尽管青岛让梁父赞叹,他还是希望晚年能和儿孙们住在一起,希望他们能到北京居住。对此,程季淑没有意见:“父亲开口要我们回去,我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因为工作的关系,梁实秋结识了包括“酒中八仙”在内的很多好友,家里经常客满,常常到梁家做客的是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等,还有学生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程季淑忙着张罗茶饭招待,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日后,梁实秋在辗转中在火车站遇到过丁金相,丁还专门在车站现买了礼物送给恩师。
回忆青岛岁月,令梁实秋自豪的是,他还订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据说在青岛是独一的设备。全家人经常到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
幸福的海滨生活在梁父的一封信后终止了。“爷爷来信说北京家里人少,荒凉得院子里跑黄鼠狼,意思是叫我们回去,爸爸听爷爷的话,真的回北京了。先住大取灯胡同一号,后又因家里人多,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
梁实秋应胡适的邀请,即将任教于北京大学。临走前,房屋租约未满,还有三个月,程季淑认为是他们提前解约,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可是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一番争执下来,房东才勉强收下。在梁实秋一家到火车站时,房东还买了一份重礼,专门送到了火车站,梁实秋不由得感叹:“此君子国也!”
爱干净的程季淑恋恋不舍地离开寓所,走前把房屋打扫得一尘不染。也就是从此以后,养成了每离开一地就要大扫除的惯例,而这与房东王先生的朴实密不可分。
1934年,梁实秋应聘任北京大学研究教授兼外文系主任,后创办《自由评论》,先后主编过《世界日报》副刊《学文》和《北平晨报》副刊《文艺》。1937年,“七七事变”后,梁实秋离家独身到后方。程季淑一直照料着家里的老人和孩子,直到1944年夏,才带着三个孩子和11件行李,乘车南下去找梁实秋。彼时的程季淑腿疾严重,亦步亦趋,经历了千难险阻,终于与梁实秋相会。从此,两人再也没有分离。
程季淑是梁实秋的精神支柱。1963年,在台湾省的时候,女儿梁文蔷回来看望二人,程季淑买了黄鳝,正在准备做炒鳝丝,突然有持枪盗贼闯了进来,程季淑临危不乱,镇定应对,她边安慰盗贼,边交出了钱财和廉价首饰(真首饰在另一个盒子里),盗贼满意而去,当晚被抓。程季淑还声泪俱下地请求警察从轻发落,最终盗贼被处以极刑,程季淑还难过了好多天。这个细节足以说明程季淑是个温柔而又果敢的人。
梁、程二人相伴了50多年,直到1974年4月30日,他们到美国西雅图看望女儿期间,到市场购物,因临街的一个梯子突然倒下砸在程季淑身上,导致她伤势过重,离开人世。程季淑的猝然离世,给梁实秋带来巨大悲痛,因此他写下了《槐园梦忆》,感念妻子的陪伴,两人也成为文人夫妻的典范……
回望梁实秋故居,水杉树正绿。
安静的院落里,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曾经留下携手相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