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当非遗草编遇上国际大牌

2024-07-21 22:32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914151)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时下,黄海之滨的乡村里一双双手上下翻舞,明年春夏,国际时尚丽人们的纤手上就会挎起一件中国风的草编包。有人说,这是一种文化的输出,更是一种文化的自信。一切源自那双手——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

手指甲盖因用力显得格外厚实苍白,大拇指关节和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因积年累月的劳作变得异常粗大,在瘦削粗

糙的双手上突兀地出现,令人愕然。愕然是不动声色的,只怕冒犯了手的主人。

那是一双极其灵巧的手。

松弛的皮肤下筋骨有力。无论是玉米皮、小麦秸秆,还是纸绳、棉绳,变了形的手指都能在其间穿梭自如,指尖上下间,一条花纹齐整、紧凑密实的编织辫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亮相……

视觉中国供图

在青岛平度新河镇,这是一双平凡无奇的编织工的手;在国际时尚品牌的产品宣传页上,这双手是传承数百年非遗草编工艺的象征。

继中国打工人扛过的蛇皮袋走上巴黎时尚T台后,2024年夏天,中国农民手工制作的编织包又成为时尚界的明星单品。

无论是爱马仕、Loewe、LV、Prada等国际奢侈品牌,还是ZARA、H&M、无印良品等平价快时尚品牌,取材天然、工艺古朴的编织包成为其竞相角逐的品类。它们一只一只出现在商业步行街、咖啡厅、海岛沙滩、健身房和写字楼,也成堆成堆地出现在一户户农家的炕头——延续百年的草编之乡新河,如今正为全球编织品市场供货。

一双手,传承的是历史,打拼的是生活,又演化为时尚的缘起。

靠草编活了下来

那双手的主人是79岁的林红香。这位朴实的农村老太太,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新河草编手艺的继承者与至今仍从事草编工作的高龄劳动者。

林红香

新河镇素以草编产业闻名遐迩,其悠久的历史可追溯至400余年前。自明末清初兴起,专营出口,在近代中国的风雨飘摇中逐渐衰落,又随着新中国的建立恢复发展。20世纪50年代时,当地70%的妇女都在从事草编工作。改革开放后,草制工艺品产业已初具规模,因侨乡特色,新河草编仍以出口为主,畅销海外50多个国家和地区。

——这些是史料记载的内容。在新河镇的每一个村落、农家甚至草编厂,这段傲人的历史几乎无人提及。历史的血脉赓续以一种更朴素的话语方式呈现。

在林红香老人口中,草编是延续了“好几辈子”的手艺。在母亲、外祖母所处的年代,家家户户用麦秸草“掐草辫”,用玉米皮编辫。3根、4根、5根、7根,平编、绞编、斜纹编,单股、双股、多股……编织技法千变万化。

林红香记得,幼时母亲用细丝、金丝或者红麻编草帽,“编起来就给钱”。单是麦秸草掐的辫也能拿到集市上卖钱,平编20个圈就是一条草辫,能卖5分钱,“卖到8分钱就是好价钱”。

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父母种地闲暇,靠草编总算“活过来了”,还养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只是提起夭折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林红香仍满是心痛;提起幼年因贫穷失去上学的机会,老人仍耿耿于怀;提起草编,她心生感慨,“这个地方就指着草编活着”。

“养活一家老少,全靠我妻编帽”,是新河当地广为流传的一句民谣。

林红香编的产品

村里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下去的。为方便草编取材,村民们利用房前屋后的空闲土地种植韧性更好、表面更光亮的高秆小麦,每当忙完农活,一家人就坐下来,用收集起来的玉米皮和麦秸草掐辫子、编篓子、编草帽、编坐垫。大人编了一半放下,小孩拾起来继续编;女人编,男人没事干时也编。

从掐辫子,到编草帽,再到编“碗碗”、编篓子,变化的是“人家的”要求和编织的材质与形状,不变的是一双灵活翻飞的手:拇指、食指正反一压一挑,是掐辫,手指向下一穿一拉,是编辫……

编了一辈子草编的林红香不知道,这些被成打收走的东西会运往哪里、干什么用,但她明白,是草编养活了一方人。

草编的手艺一代代传承下来,成为当地人刻进基因里的印记。

2007年,新河草编入选青岛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3年,又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今,“江北地区最大的草编工艺品加工出口基地”已成为新河镇的新注脚。

荣誉背后,是像林红香一样,散落在新河千家万户的两万余名普通农户,这支“编艺大军”日复一日的编织与创造,成功引导了国际时尚潮流的风向。

都不是新鲜事儿

7月16日,一个普通的雨天。新河镇社区工作人员陈金卓发现,平时村子里墙根下、大树边围坐在一起做草编的奶奶、大姨们都没有出现,雨声簌簌,村里静悄悄。

草编手艺人聚集在大官庄村草编加工点赶制一批外贸编织包。

直到靠近位于大官庄村的一个草编加工点,笑声飘了出来。三位平均年龄超过50岁的草编手艺人正坐在屋内赶制一款手提编织托特包。“这是出口的,卖到国外,哪个地方都有。”60岁的李哲平眼不离手,手不离包,低头说道。这不是新鲜事儿。

“看一眼样子就能编,一动手就会。”这也不是新鲜事儿。

“这些年镇上的活一直这么多,前两天编那样的,这两天又编这样的,没歇过。”这还不是新鲜事儿。

对李哲平来说,唯一有点儿挑战性的是“下雨天,有点潮,不大好编”,原本编一个包只需一个半小时,这种天气就要花费两个小时,“活急,给你个期限,就得给人家干出来。”她飞快抽拉着编绳,依旧没抬头。

这个“人家”是指不远处的青岛瑞龙工艺品厂。

在新河镇,企业接到的编织订单往往由管理员分派到千家万户,坐在炕头、围在树下的闲散编织工们按要求陆续编织出半成品,再由管理员统一回收,送往像瑞龙工艺这样的草编厂,经过质检、装配、整形熨烫、包装后,销往全球市场。

草编厂将回收上来的半成品进行装配。

这个雨天的上午,瑞龙工艺创始人王建明出现在公司一楼办公室,出现在车间,出现在二楼展厅,最后,他终于在二楼办公室里坐下来,给出了那个确定的答案:“很忙,到旺季了。”

这家创立于2005年的企业,仅用19年就成长为当地草编产业龙头企业,2023年,年产值达到3800万元,“是手编包厂中产值最大的”。发展至今,在诸多荣耀中,“为GAP、TARGET、ZARA、MICHAEL KORS、COACH等国际品牌供货”这条标签,格外引人注目。

王建明介绍,像生根于新河镇的每一家草编厂一样,瑞龙工艺自创立以来就通过贸易公司大量接收海外订单。随着新河草编名片在全国乃至全球的知名度日益提升,如今,更多的海外订单不是“出去找来”的,而是“送上门”的。

瑞龙工艺厂生产的大牌手编包。

“MICHAEL KORS是2019年做的,一共三个款,最大款是8620个,中款12300个,小款是15600个,工期半年;COACH是2022年做的,3个月做了33500个包……”王建明细数这些年合作过的国际知名奢侈品品牌,对每一单的数量记忆犹新,也清晰地记得那些奢侈品大牌对产品品质的严格要求。

“每一件产品都要进行检验,细节方面要求很严,既要保证同一批次订单的颜色几乎不能有误差,又要保证编织统一的高密实度。”王建明说。

为此,他提高了对工厂内外所有编织工的生产要求,给他们配发了防尘帽,确保灰尘与头发不被编入产品,也投入了更多成本——“准备更多原材料以供挑选,一般的订单我们准备一万条‘辫子’就够用了,这样的(国际大牌)必须至少准备一万两千条。”

瑞龙工艺已有注册商标“指间大象”。

市场的规律在市场发生。保质、保量、保期的供货水准,导向的是更多、更好、更深的合作。

“和ZARA的合作金额一年有三四百万元人民币,因为市场需求量大了,今年可能至少增长30%。”王建明说。这不是新鲜事儿。

“最近接到美国第二大超市TARGET的订单,七八个款,30多万只包,到年底交货,明年春夏就开始售卖。”这也不是新鲜事儿。

“现在主动找上门的品牌越来越多了,欧洲市场还会继续增长。”这还不是新鲜事儿。

在7月里这个普通的雨天,新河镇无新事发生。

5万个变50万个

有些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发生。

新河草编非遗传承人李秋菊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向客户落实近期的销售情况。

“现在一周能卖7000多个,比较理想。”答复她的,是无印良品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

实际上,那款自去年上市就不断被加单的无印良品手工编织包,被摆在商场货架上的样子,李秋菊至今也未见到过。她无暇逛街。

在新河镇,时尚圈的流行趋势,总是以订单的形式被感知到的。

2022年底至2023年初,李秋菊接到来自无印良品的第一个订单:用一款环保材料编织大小规格不同、颜色各异的手编包,数量为5万个。

来镇上、厂里、村里考察过后,对方很快着手与瑞龙工艺进行磨合打样,这一磨合就是四五十天。对编织工艺的苛刻要求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出在把手上。

“编织包承重有限,但品牌对这款包的承重又有严格要求,我们就要不断想办法从编法上改进,来增加承重能力。比如,把手加在第几条的位置,把手收口的时候往下插几个花,或者尝试从把手处加一条筋过底……”几个编织技法从李秋菊那里脱口而出。

66岁的赵中珍在草编厂负责样品制作,看一眼图纸就能编出来。

工厂里负责打样的草编手艺人配合品牌需求,经过反复的琢磨与改进,这款包的把手终于通过了拉力测试。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品牌方进行多场景试背时发现,编织包所用的环保材料在夏日的车内或其他高温环境下易变形,产品的稳定性受到影响。于是,再反复改进工艺……

之后的故事就顺利起来了。李秋菊记得,第一批的5万个订单还未完成,就收到了追加订单。7万,9万,不停地追加……“上一批还没做完,下一批订单就来了,就开始备料。加着加着,还增加了一些花样的变化,比如格子纹、条纹……”最终,这笔订单如雪球般累计到50万个,成为瑞龙工艺历年来接到的最大手工编织订单。

这是包括李秋菊在内的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

2023年,这款由新河草编手艺人纯手工编织的提包,一经上市便脱销,在销售旺季,每周能卖出上万只。上市一年多至今,仍占据无印良品线下店及官方线上店热销榜的前列。

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就这样发生了:渴望逃离乡村的年轻人将老人遗留在寂静的村子里,又争相将她们手工编织的包跨在了臂弯上。

“再销售一段时间看看,应该还可以。”6月份交单后,至今未接到新增订单,李秋菊不放心,如今收到答复,悬着的心又落下了。

“大牌包虽然要求高,麻烦一点,但利润也高,大姨们每天赚得也能多一些,所以都愿意做。”李秋菊说,“另外,这几年这些大牌都出了草编包,年轻人可能又会重新认识到我们从事的行业还没有过时,这对留住年轻人才也是好事。”

秋种春收

林红香的另一个身份,是村子里的留守老人。不同的是,她是一位不那么“孤独”的老人,这也是一个不那么清冷的村庄。

在这个闲来无事的雨天,她独自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干着编织活。面对突然进门的访客,毫无诧异之色。手里的活没有停,她笑眯眯地主动开口讲起了关于新河草编的往事。

成群结队的陌生人突然造访,对林红香乃至整个村镇来说都已习以为常。

林红香犹记得,早些年,有人来家里拍摄,“从种麦子开始拍,麦子长起来,打了麦穗,掐辫子”,拍了两年。“听人家说电影(视频)都发到美国去了。”她笑呵呵地说道。

就在几天前,一群高校大学生利用暑期游学的机会来新河镇学习草编文化,林红香同村里其他老手艺人一道,花了一整个下午,手把手地把多种掐辫技法教给了孩子们。

“学生们回去又把草编方法教给了一群残疾人,真的教会了,还给我发了照片。”新河镇社区工作人员陈金卓激动地说。

还是在几天前,林红香被邀请去参与网络电商直播。作为新河草编传统手艺人的代表之一,她坐在摄像头前,向网络另一端的年轻观众表演“手指翻飞变成花”的古老魔法。

这些,是林红香知道的、经历的事。她不知道的是,今年76岁的草编创业者姜亦江,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带着新河镇的草编制品南下,积极参加广交会,为家乡的传统手艺寻找出路;到今朝,新河镇的草编产业从业者,更是跑遍全国大江南北,不错过任何能够推广草编文化的展会、推介会、手造节;2019年,27岁的青年创业者王湘龙已将新河草编搬到了“直播间”,以每周推出3款产品的速度攻破新河草编工艺品的内销市场……

7月21日,正在胶州举行的“上合之夏”手造精品展上,人们看到了来自新河的草编工艺品品牌——“指间大象”,这是新河镇政府为推广草编文化、发展草编产业于2019年注册的草编工艺品商标。

“这样的活动我们经常参加。在今年6月的‘黄河流域跨境电商节’上,我们做了3天直播,线上销售额接近10万,同时线下还找到了一些做跨境电商的客户。”正在“上合之夏”手造展会上忙碌的王湘龙兴奋地说,“现在,新河手编产品的线上直播每个月能达到30万左右的销售额,电商平台去年也做到了近600万销售额,另外,去年开拓的国内线下渠道销售额累计也达到了400万。”

当下,传统文化与传统工艺的传承与发展问题已成为不容回避的课题。如何在保留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实现家庭手工作坊式生产模式的升级,如何在外贸优势之外挖掘国内市场潜力,如何从中国制造迈向中国创造……几代草编人艰苦奋斗,借助政策支持及新一代青年返乡创业的加持,正走向一条国外大牌代工、国内自主创牌双轮驱动的发展道路。

可以确定的是,在未来,那个被讲了无数遍的“新河人以草编为生”的故事,必将越讲越好。故事里有“草一代”的坚守,“草二代”的奋斗,还有“草三代”的创新。

明年,林红香就80岁了。她计划着把家里剩余的几小捆高秆麦秸全部编完,自己就正式“退休”。“没有料了就不干了。弄了一辈子草,编了一辈子草编,再干也没头……”她念念叨叨,转身,指着房前那块长满黄豆苗的地说,“收了麦子种上黄豆,收了黄豆再种上麦子,三年能种两茬(麦子)。”

她弯腰用手扒拉地里残留的麦茬,片刻后,就像忘记了刚才所有的对话。“今年秋天种了,明年还能收下。”她说。

新河草编简史

据考证最早的中国草编遗物是河姆渡人制作的,距今约有7000年。《礼记》载,周代已有蒲草编制的莞席。秦汉时期,草编已在民间广泛使用。明末清初,新河草编工艺品以草帽为主,并形成以龙湾姜家村为中心的销售集市,龙湾姜家村等周边村庄也被称为“帽庄”。

1858年,腐败的清政府与英帝国主义签订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胶东一带成为英国的势力范围。洋商利用农村廉价劳动力和新河一带草编工艺资源,在平度和莱州一带设立草辫庄,专营出口。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由南洋华人在昌邑、平度、掖县一带,先后组织草辫收购业务,仅平度西乡新河一带就有姜家的泉升昌辫庄、纂升福辫庄、享茂昌辫庄、朱家刀春辫庄等十多处。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成书的《平度州乡土志·商务》载:“草帽辫,每年出售四千包,售于本境者半,售于掖商者半。本境麦茎颇佳,中辫料,缘以无巨商,不能趸贩,所收者皆粗工,故无厚利。”民国《续平度县志》记载:“……市价暴落,业此者亏累,多停闭。近更一蹶不振,几乎消歇。”1934~1936年,平度“西乡新河附近,又有设庄倡织台湾草帽者。草由海舶运来,分布各村,令妇女学织。工值优厚,一帽之工致者可得银八元,低劣者亦二元。一月之中,人可织帽二,青年妇女竞习之。帽则造成后运贩西洋诸国,其值颇昂”。抗日战争开始,此业渐滞。

1949年,草编恢复发展。1952年,成立新河、三埠草帽辫合作社。1956年7月,新河区区公所申请成立平度县新河村辫业生产合作社。1958年,成立平度县第三草辫厂。1977年,平度县第三草辫厂改制为青岛第五草辫厂。20世纪70年代,已由单一的草辫、草帽发展到用麦草、蒲草、玉米皮等制作的草茶垫、草门帘、草提篮、草座垫、草地毯等共7类2万个花色品种。

20世纪80年代,新河草制工艺品初具规模。1984年,第一家镇办草辫厂——平度市民生工艺品厂诞生。2002年,年产值超百万元的草制工艺品厂发展到23家,年产交货值9640万元。2007年,平度新河草编入选青岛市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草编产业年产值达3.80亿元。全镇32个村都建立了草编工艺品加工点,仅新河本镇就有加工点196个,从事草编加工产业的人员达到1.5万人。2011年,被推选为“山东省低碳经济十大产业集群”。2013年,被山东省政府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7年,新河“百年编艺小镇”被青岛市列入特色小镇。2021年3月,“新河草编”被核定为地理标志证明商标。2022年,新河草编已形成200个品系4万个品种的工艺品产业,产品远销日、韩、美国、欧洲、东南亚等50个国家和地区。

一组组史料数据,见证着平度新河草编辉煌的发展历程。在富有创新基因的平度新河人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这项承载先辈智慧和文化精神的指间技艺,不断吐故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