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缅北诈骗②丨幻想一夜暴富,有人直接应聘“打手”！半岛记者专访反诈志愿者

文/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孙桂东　图/受访者提供

在电诈窝点救人,曝光电诈园区后被悬赏追杀；与当地军方取得联系,凭借相关视频成功将人救出；与电诈园区斗智斗勇,凭借犯罪证据震慑当地政府,陆续解救700余人……33岁的广西小伙陆向日,2021年误入柬埔寨电诈窝点,侥幸逃脱以后成为反诈志愿者。

凭借对当地电诈园区的熟悉,陆向日周旋在当地政府、军方以及园区之间,不仅成功解救出一批批被困人员,还协助国内警方搜集了缅北地区的犯罪证据,为后续打击工作打下基础。他在电诈窝点有哪些惊险瞬间?如何能够安全救人?日前,记者电话专访反诈志愿者陆向日,了解他们在缅北惊险救援的幕后。

在泰国接到被救出来的人员

受困10天被卖3次

参与反诈又被“追杀”

2021年初,陆向日跟随朋友一起前往柬埔寨首都金边从事餐饮行业。后来受全球疫情影响,生意一落千丈,他在朋友介绍下,前往周边的西港工作。到达西港工作地之后,陆向日才发现这里是电诈园区,而且是被朋友以1.2万美元“卖到”这里工作的,“如果要出去,必须支付违约金。”

陆向日说,“当时拿不出这些钱来,就四处通过网络求救,还联系过当地警方。”他的求救行为很快就被发现,园区负责人得知了情况以后,迅速将他加价转卖。下家接手以后,同样将陆向日加价转卖,10天内被卖了3次。

后来,在当地华人的帮助下,陆向日求助当地的一名政府高官,成功脱离虎口。随后,他将经过公布在当地华人网站“柬单网”上面,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此后,他加入了当地义工组织——中柬义工队。在义工队解散以后,全球反诈骗组织(GASO)工作人员找到陆向日,希望他能加入到这个团队中来。

“我在这些电诈园区里待过,外表看起来像是正规公司,但是进去以后就是如同噩梦般的遭遇。”陆向日告诉记者,他亲眼目睹了不少惨剧的上演,“如果你不能带来业绩,被随意殴打、电击是常有的事；如果你干得不好,就会被当成‘猪仔’一样转卖。”电诈园区里被困的有不少是中国人,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到更多的人。

在曝光柬埔寨的电诈园区以后,陆向日等人遭到“悬赏追杀”,“我们不得不立即跑到泰国,一晚上换一家酒店。”后来,陆向日选择回到国内。“家人一开始也不支持,担心我会遇到危险。”陆向日说,在电诈园区里,被困人员都是对方“嘴里的肥肉”,“我们这些人就是跟对方争利益,所以要时刻担心人身安全。”

即使如此,陆向日觉着反诈是一件具有正义感的事情,“我从小有一个警察梦,虽然没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但是这样的工作也让我非常有成就感。”

被困人员获救

干得越久赔付越高

有人被转卖30多次

陆向日刚加入反诈志愿组织的时候,也进行过强制解救,但是情况非常危险。

2022年4月,柬埔寨有一名被困人员发出求救,因为多次被殴打,想求助他们逃离。“当时我们并没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最终只能铤而走险,尝试偷跑。”陆向日回忆,到了约定的逃离时间,被困人员被园区保安发现,十几个保安一起冲上去,将人打得浑身是血,“我们目睹了整个过程,却无能为力。”幸运的是,这名被困人员后续通过其他方式,最终从电诈园区里逃了出去。

陆向日说,这是他非常内疚的一次救援,“如果当时贸然上去救助,只能是同样挨一顿毒打。”从此以后,他们开始转变救人的思路,尝试用更加公开且稳妥的方式。

“总体来说,如果要从电诈园区救人,大部分都需要赔付违约金。”陆向日介绍,“刚开始的时候,不少人都是主动跑到电诈园区来的,园区对于这些人的管理相对宽松,有些人还可以自由出入。但是,他们都签订了合同,如果要想退出,来回的机票、偷渡等费用,赔付几千元就能够出来。”

在柬埔寨到当地移民管理部门进行立案，当地政府官员正在审核

“后来,不少电诈园区发现,这些人成为了价值不菲的‘猪仔’,能够给他们带来不少的收益。即便是签订了合同,到期以后也不会放行。如果想要退出,就要支付违约金,从几万元上升到现在的二十万元、三十万元。”陆向日说道。

“在那里待的时间越久,赔付的金额就越高。对方会以各种名义来增加费用,比如茶水费、地板磨损费等等。除此之外,一些完不成业绩或者工作不力的人,会被当做‘猪仔’来转卖。”陆向日介绍,“每次转卖的时候,园区都要加上几千元或者几万元,如果到了新地方还是不能胜任,会继续被加价转卖。”

陆向日告诉记者,在他们解救的被困人员当中,有一名来自湖南的90后小伙被转卖了30多次,“小伙说他是受了朋友的欺骗,想到缅北淘金。到了以后才发现,都是电信诈骗。小伙因为打字不熟练,经常完不成业绩。电击、殴打等处罚都用上了,依然没有业绩,最后被不断转卖给其他人。”

2022年5月,这名小伙辗转通过网络联系上陆向日,希望能逃离电诈园区。“当时,他的赔付金额已经累积超过30万元。他没有能力交这些赎金,只能寄希望志愿者能参与解救。”陆向日介绍,2022年8月,在志愿者的指导下,这名小伙成功收集到被虐待的证据,“我们找到当地军方一名负责人,成功说服电诈园区放人。”

人员被解救出来

“路子越来越野蛮”

在向绑架勒索发展

“现在电诈园区的路子越来越野蛮,开始往贩卖人口、绑架勒索的方向发展。这也是近期许多人关注的重点之一。”陆向日告诉记者,今年4月份他们就遇到这样一起救助案例。

“当时,广东佛山的33岁小伙李某,被人以介绍高薪工作为由骗到泰国。工作几天以后,对方又以需要更换工作地点为由,将其骗到了缅北。”陆向日说,“小伙发现是诈骗公司以后,就想跟对方商量要走。对方小主管提出需要支付违约金,但是在拿到15万元以后,并没有按照约定放小伙离开。于是,小伙又想到逃跑,但是被保安人员抓了回去,遭受了5天的毒打,每天都在惊恐中度过。”

不仅如此,电诈园区方面还将小伙被毒打的视频发送给他的父亲,让家属再拿30万元去赎人。为了少挨打,小伙通过各种网络平台借钱,又转给对方十几万元。即便如此,对方依然没有想放人的意思。

随后,小伙的家属联系到陆向日,哭诉了儿子在缅北遭遇到的情况。

陆向日介绍,“当地政府还有军方,都不允许发生虐待或者勒索情况。”于是,收集了相关证据以后,他们联系当地军方一名将军,“看到证据确凿,军方直接要求园区放人。”

陆向日告诉记者,当时小伙被退回11万元,园区还负责给小伙购买了返程机票。

被困人员安全转移到泰国

很多人“明知故犯”

想走才知深陷其中

随着各方打击力度的增大,许多电诈园区意识到新情况:找人的成本越来越高。

陆向日告诉记者,此前电诈园区多是以高薪工作为陷阱,诱骗一些人前往那里工作,然后就签订“卖身契”。现在这一招数越来越难骗到人,他们也开始不断花样翻新。

陆向日介绍,“现在电诈园区一方面让‘员工’欺骗亲戚朋友,或者在国内找一些代理公司,从亲戚朋友那里下手。因为这些人更具有可信性,能将人骗到境外去。”

“除此之外,对方还会利用各种方式炫富,吸引年轻人到境外。”陆向日说,比如一些年轻人喜欢玩游戏,他们就通过在游戏里面加好友,“不论是买装备还是皮肤等,全是最贵的,营造一个土豪的人设。其实,对于电信诈骗公司而言,这些都是一点小钱。随后,看到有人上钩以后,就拉入到一个群里。这些群里基本都是托,对方通过展示如何年纪轻轻就实现财富自由,慢慢让受骗人产生一夜暴富的念头。”

陆向日说,在这些电诈园区里,基本是20岁到30岁的小伙。“有些人到了园区,直接应聘内部保安,也就是打手。”陆向日直言,大部分人都了解大体情况,也知道在那里是参与诈骗,“但是往往去了以后,才发现情况并非原先想象,等到他们想离开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

>>>建议

留存证据是救援关键

如果你说所在公司涉嫌诈骗,几乎没有人愿意配合你,但是遭到虐待或者殴打就不同了。”陆向日介绍,志愿者在制定解救方案的时候,有无证据是能否成功的关键。

根据陆向日对当地的了解,不论是当地警方、缅甸移民管理局或者是军方,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关心自身形象,“比如,面对国内媒体或者是国际媒体的报道,他们也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总体来说,他们就是不愿意惹麻烦。如果你有充足的证据,他们也不得不放人。”陆向日说,这些电诈园区也有“管委会”,“对于殴打或者虐待的事情,他们也是不允许的。一旦发现类似的情况,志愿者向这些部门举报以后,园区通常会选择放人。”

“根据我们的经验,如果提供资料说园区涉嫌诈骗,基本上没有人愿意管这事,但是要想寻找到虐待或者殴打的有力证据,并非易事。”陆向日介绍,此前他们接到一些求助,被困人员拍摄了一些被殴打后的照片。他们在收集了相关证据以后,发给当地警方以及园区,对方却一口否认了。“对方表示,殴打是上一个园区实施的,他们并没有虐待。两者之间签订了合同,如果要走就按照合同约定,支付违约金。”陆向日说道。

“这些园区里的小组长,看管也非常严格,不会让你轻易拍照保留证据。一旦泄露情况,他们也会受到惩罚。”陆向日说,每次解救被困人员的时候,都会根据不同园区的特点,指导他们如何保留相关证据,“证据充足了以后,当地警方或者军方会以涉嫌犯罪的名义将被困人员解救出来,这种情况是不需要支付违约金的,但是回国的机票等费用,需要个人来负担。”

陆向日等志愿者将被困人员解救出来以后,一般会先暂时安置到泰国的救助站。“两个地方只隔了一条河。”陆向日介绍,在泰国有一些华人设立的救助站,等办理好相关手续以后,他们就会安排被困人员陆续回国。

>>>观点

赔钱赎人是“无底洞”

其实,现在解救只是一小部分工作,更多的是协助警方破案。”陆向日说,在他的抖音账号里,经常会有人留言,希望他帮忙解救被困缅北的亲属。此前,他接到这类线索以后,会直接联系当事人进行解救。现在,他会将线索先转给警方,由警方核实以后,再进行后续的救援。

陆向日解释说,“现在大部分人都知道,来这个地方就是搞电信诈骗的。有些人就是抱着‘拼一把挣大钱’的想法,尤其是已经滞留一段时间的人,他们可能已经参与了诈骗。”

“向我们求助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说自己是被骗去的。”陆向日介绍,在接到求助信息以后,警方会核实一些信息。比如,当地园区的情况以及参与的电信诈骗犯罪等,这对于后期彻底铲除该地区的电信诈骗园区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随后,他们会根据这名人员的情况,制定相应的营救方案。

最近一段时间,国内陆续出现不少反诈救援力量。“他们绝大部分是以赔付解救为主。他们在当地有一些关系,能够认识蛇头或者当地官员,在中间通过对接的方式将人解救出来。”陆向日说,他个人并不支持赔付成为解救的主要方式。

“现在,一个人的赔付金通常是20万元到30万元,这个价格很多人都付不起。如果家里有钱,就不会去那里冒险了。”陆向日直言,“不仅如此,这笔钱到了对方手里以后,会成为他们继续犯罪的资金。据不完全统计,缅北地区有十几万人从事电诈行业。通过赔钱的方式来解救,这将是一笔巨大的资金。”

“而且,一旦让对方嗅到了其中的巨大利益,这些钱会不断助长对方的气焰。”从陆向日近几年的观察来看,赔付金额从几千元一路飙升到二三十万元,这个价格还在一路走高,“另外,这些民间救援组织利用这笔钱来进行赔付,没有相关部门进行监督,同样存在滋生犯罪的空间,很可能成为新的犯罪利益链条。”

“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加入到公益组织中来。”陆向日说,现在他们不仅参与救援,也在协助国内警方搜集资料。他们利用自身的优势,通过挖掘这些园区的犯罪资料,然后移交给国内警方。有了这些材料,国内警方可以通过官方渠道,真正去打击这些地区的犯罪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