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岛|树木,城市的氧气——梳理绿树栽植往事,解读青岛宝树繁多的秘密

2023-12-03 18:21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46500) 扫描到手机

□文/图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署名除外)

青岛的历史文化名城地位,离不开红瓦绿树的城市景观。在城市的更新过程中,口袋公园矗立于街角,那一抹永不凋零的绿色,给林立的建筑增添了灵动的色彩。

青岛与树木渊源深厚,植物专家于涛先生接受半岛全媒体记者专访说,这座海滨城市树种的多样性,体现了青岛的包容性。为何珍贵古树名木频频被发现?专家也进行了详细解读。

年轮往事

林木栽植沧桑历程

初冬,天空蔚蓝。

中山公园里,游人如织。即便不是周末,欧洲花园的红枫,凝聚了大量的游客。拱桥上,排队合影留念。身后,耀眼的红色与银杏的金黄,把冬日的冰冷消融殆尽。

中山公园门口,巨大的年轮雕塑,如一个时钟,时刻提醒着人们岁月的流逝。大致数了一下,有九十多圈,是90余载春秋的象征。“同枝,同叶,同树,同根,同祖,同族,同脉,同宗”,八个“同”字,掷地有声,将根脉深深地扎在青岛的土地上。老树的根脉一如人类的传承,是国人传宗接代、保佑平安的图腾。

根据史料记载,青岛本地树种主要有松、柳、栎、楢、白杨、国槐、榆、楸、梧桐等。胶澳总督府编纂的《胶澳发展备忘录》中记载了德国传教士花之安调查汇集的部分青岛本地植物的种类:“胶澳租借地缺少森林;主要树种是松树、冷杉,还有少量橡树。道路两侧有零星的柳树;村庄周边可以看到美丽的杨树、国槐、木桃及其他树种……在崂山有时可发现茂密的竹林,李村和张村谷地也有小片竹丛。”天然的树木和人工的栽植,为丘陵增添了一抹抹的绿色。

只是,当年的青岛村落树木算不上繁多,因为岩石较多,地处丘陵地带,“盖滨海各处列岛环峙,然类皆石田不生草木”。1897年11月德国侵占青岛后,“胶州湾一带属于低山丘陵,沿岸河流众多,且多是沙质河床,每年的大多数月份河道干涸,但在降雨集中的七八月份,通常有山洪暴发”。如此复杂的问题,让德国当局意识到,如果想在此地盘踞99年甚至更长,掠夺更多的资源,需要治理泥沙。否则洪水会把泥沙碎石带到河道入海口处,造成港口淤积。这对德国的侵略进程来说,是极其不利的。

于是德国成立了山林局,隶属民政部管辖,专门负责植树造林,并从德国聘请林业技师赫司来青岛进行指导。经过多次试种,引进了刺槐、黑松、扁柏、侧柏、枞树、赤松、法桐等不下数百种,55%为阔叶树,45%为针叶树。这其中,多是速生树种,像刺槐,因为生长快易成才,是当时种植最多的树种,英国的出版物因此给青岛起了个“刺槐半岛”的绰号。于涛先生说,老百姓俗称它为“德国槐”“洋槐”“鬼子槐”,“根据记载,当时试种的品种达到400多种”。

除了成材用,还有一部分果树的种植,“德国人不只是种树,又种果子,桃、苹果、梨、葡萄,牛乳的、龙眼的、玫瑰的,尤其是玫瑰的(葡萄)——呣!——记得十来年前,中国刚从日本人手里接收回来的第一个夏天,我乘了神丸从青岛回上海,携了十几篮水果,在上海码头上被一位英国的官员截住,说我带得太多了,硬要我纳税;我揪了一球玫瑰葡萄,请他尝尝。他吃到嘴里,说了声‘呣’,他再也不为难,便放我走了——呣!”洪深的这段经历描述了青岛的另一大树木种植:果圃。

为了培育出既适宜于青岛自然条件、又有较高经济价值的苗木,在今太平山设立了一个植物园。植物园内设施齐全,有苗圃、菜、果圃温室。果树培育仅苹果和梨就先后引进了德国和美国加利福尼亚的苹果树78种、梨树73种。在试种的果木中,最适宜青岛气候和土质的果木是樱树,多达46种,还有梨树8种、苹果树11种,其他则有草莓、葡萄等,青岛原本也是一个盛产水果的区域。青岛的樱桃、梨、苹果、葡萄、草莓等水果在市场上非常知名,尤其是葡萄“更觉佳良”。这些水果产量很大,不仅满足了青岛及其附近的市场还有大量输出。如在1909年,青岛产梨约80万斤,苹果20万斤,几乎全部输出到中国南方,很受欢迎。山东省政府多次派人到青岛考察学习,青岛成为当时的标杆城市。

一步一景

八大关四季常青

移步八大关,一进入韶关路,117岁的银杏树下,满地金黄,柔软地铺在绿地上。

阳光洒落树上,树叶随风摇曳,如风铃飘荡,似乎有清脆的声响跃入耳畔。笑声打破了遐想,两名游客开心地合影,将地上的叶子撒向空中,定格瞬间的金黄。

如果说,大学路是青岛古树博物馆,那么八大关则是青岛树种展览馆。每一条路,都栽有不同的行道树,可谓一步一景,步移景异。即便不辨方向,仅仅透过花木,就可以知道路名。

八大关的绿色面积占80%,四季常青,三季有花,不仅有大小园林,行道树的栽植也费尽了心思。正阳关路,是紫薇的天下,“紫薇花开半年红”,亦为“百日红”;嘉峪关路上,五角枫被风吹红,为日渐萧瑟的秋冬增添暖意;居庸关路,道路两旁种满了银杏,落叶一片一片地落到大地上,滋养根脉,剩下几棵银杏树,黄叶坚挺未落;韶关路上的碧桃春天绽放,所以秋冬是它们静默的季节;冬天的八大关不会萧条,因为临淮关路上的龙柏会继续涂抹墨绿,而雪后的紫荆关路上的雪松也会让人流连忘返。

著名诗人、剧作家贺敬之也有一篇《八大关漫步》:

碧桃雪松几重关,烽火烟云恍惚间。

行到落樱小憩处,又见白鸥搏海天。

此次探访,印象最深的,当属宁武关路。

宁武关路行道树以海棠著称,海棠树两侧向街中心倾斜,南部是枫树,红叶胜似二月花。在这个季节中,树叶纷纷展示各自的颜色,由绿到橙,由橙到红,如一幅油画,直通大海,非常震撼。游人也都发现了这里的美,三三两两,聚集在各个角落打卡,欢声笑语和远处的波涛,奏响了冬日的恋曲。

青岛与树木的渊源,还有重要的一点,是与植树节有关。

1914年,日德战争在青岛爆发,作为战场,德国便不再防护山林了,大肆砍伐木材以备防御。两个侵略者在中国国土上的战争,使得青岛再次陷入劫难。日本侵占青岛后,也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护林行为,树木真正的休养生息在1922年以后。

1922年12月,中国政府收回青岛主权。此时,凌道扬为青岛的林木做出了重要贡献。凌道扬是植树节的倡导者之一,“1915年,凌道扬和韩安、裴义理等林学家上书北洋政府农商部长周自齐,倡导以每年清明节为‘中国植树节’。此议案同年7月经袁世凯批准,于次年实施”,直到1925年改为3月12日。

凌道扬来到青岛后,出任接收林务主任委员,直接与日方进行交涉,并组织了40多人的林警队,天天抓破坏树木的日本浪人,极大地保护了青岛的树木。因为接收林务有功,凌道扬被胶澳商埠督办公署正式任命为林务局局长。就在1922年12月25日,胶澳商埠警察厅给林务局发函称,“查胶澳商埠森林甚多,马路两旁树木,亦蔚然可观”。此后的青岛林业发展走上了轨道。

名人记录

青梢海浪,红叶难忘

俯瞰青岛,仍是绿意不减。

“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是康有为留给青岛的文案,他评价青岛的原话至今说法不一,大致为“青山绿树、碧海蓝天、不寒不暑、可舟可车、中国第一”。

青岛的景色,从不分季节。正是“春入樱花香作国,夏来浴场海为盆。秋高霜叶艳难画,雪后云山望不分。风雨阴晴无不好,就中堪赏是朝暾”(周至元《咏青岛》)。

“‘青山,碧海,红瓦,绿树。’康有为妙笔勾勒青岛色彩的八个字,久已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边的人一定会亲切地感到”,作家王统照在《青岛素描》中如是说。

所以,当大量的文人墨客因为种种原因聚集在青岛时,他们纷纷用自己的视角记录下了这座城市中的树木和山林:

“路旁都是罗伞般的槐树,在阳光里投下一带浓阴,连空气也给染绿了。满街槐花开得正好,香风一阵又一阵地扑人怀抱”,这是作家柯灵对青岛的第一印象。闻一多从“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到“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是青岛在他面前逐渐放大的画面。

“青岛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树多。到处是树,密密层层的,漫天盖地的树,叫你眼睛里所见的无非是那苍翠欲滴的树色,鼻子里所闻的无非是那芳醇欲醉的叶香,肌肤所感受的无非是那清冰如水的爽意。从高处一看,整个青岛,好像是一片汪洋的绿海,各种建筑物刚像是那露出水面的岛屿之属。我国人说绿色能够养目,英国十八世纪也有个文人写了一篇文章,将这个理由加以科学和神学的解说,他说道:其他颜色关于咱们视神经的影响或失之过强,或失之过弱,唯有青绿之色最为适合,造物主便挑选了这个颜色赐给咱们,青绿成为首要的部分”。这是1935年,“青岛的树”给苏雪林的印象。

1934年考入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的徐中玉更是留下了深刻的《绿色的回忆》,他分别描述了不同季节、不同时刻的树木和景物,尤其是这个季节的红叶:

“请你珍重这片红叶,这是有个人从美丽的青岛拣送给你的。这样,便有人把它细细密密封在一只绯色的纸袋里,寄给朋友,寄给他那远方的人儿。红叶是值得恋念的。

傍晚鸭归的时候,一个人踱到山中,低头,在石罅缝里寻拾一片片的火花似的红叶;夕阳,挂在树梢头,偶尔有阵微带凉意的风吹来,枫枝摇曳着,人,憨坐在树下,红叶乱打着自己的乱发。回来,把一叠叠的红叶小小心心深藏在一本爱读的书里,如珍贵一些可爱的记忆,一件件从脑海里钩起,过后,还是轻轻,静静,藏下了。”

这篇文章写于1936年,而后的岁月里,青岛历经沧桑,1938年初日本入侵青岛,1945年抗日胜利,之后由于物价上涨等因素民不聊生,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真正的生产才得以恢复。青岛的建设有序进行,从上世纪50年代新建延安路小区全景可以看出,小区旁建有花园,绿树、草地,即使在黑白照片中都能感受到舒适和惬意。

包容城市

天然温室,树种繁多

“说青岛的古树名木等于说世界的古树名木,因为特殊的地理、气候、环境,让这座城市成为一座大温室,各种树木在青岛都有栽植成功的先例,包括长白山的人参,珍贵的红楠木,以及对节白蜡等”,云溪路上,于涛先生家中,他给半岛全媒体记者讲述了珍贵树种在青岛的特殊地位。

对树木来说,这座城市同样有着极强的包容性。

如今,城市的更新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十大公园为居民提供了散步的好去处,最近的太平山、浮山等绿道又让缤纷落在城市中央,为四季的岛城注入新的活力。口袋公园已经大部分完工,转角就可以看到树荫下孩童嬉戏的身影,为树木与人的亲近提供了机会。

太平山上,树林深处,有园林专家王凤亭的简介,他是于涛先生的老师。在采访中,于涛将王凤亭视为学习的榜样。王凤亭是“植物界的活化石”,因主持雪松人工授粉育种技术研究项目,荣获1978年全国科技大会奖,也促进雪松被评为青岛市的市树。

雪松是世界四大著名观赏树种之一,20世纪初自国外引入我国,但因雌雄异株且花期不一,花粉在自然条件下无法受精,导致无法大面积推广。王凤亭带领着技术团队,将早十余天开放的雄花花粉采集后冷藏保存起来,再在雌花开放期内分三次进行人工授粉,终于在1957年授粉成功,结出雪松种子,雪松可以播种繁殖了!这是中国园林史上一项重大研究成果,这项成果使青岛成为了当时国内雪松苗木生产的最大基地。1958年北京建人民英雄纪念碑时,选定雪松作为纪念碑周边植物,王凤亭选出了优质雪松树苗,并参与了从浮山选择纪念碑碑心石的工作。王凤亭还研究并提出“杜仲环状大面积剥皮后新皮再生技术”,结束了中国传统杀树采药的传统模式,为保护和推动杜仲树种的发展作出贡献……

漫步街道、公园,冬季,绿意并未消失。各种松柏散布在错落的红瓦中,冬青、龙柏、地柏、冬青以及青岛的市花耐冬,都绿得那么深沉。不仅仅在城区,于涛走遍了山林,犹记得上世纪80年代普查的时候,他在太清宫一带居住,用望远镜在悬崖峭壁上看到一棵红楠时的欣喜。青岛宝树多的称号,名不虚传。

就连同一座山,也有不同的植被,它们与阳光配合呼应,根据各自的习性生长着。

“我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会看这个地方的树木和水源,水是生命之源,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这个地方的树木年代久远,那么,足以说明这个地方的文化底蕴足够深厚”,植物专家于涛先生说。

青岛的古树名木非常多,无论是在中山公园,还是八大关,抑或走进一座庭院,大都能看到挂牌的树木,它们枝繁叶茂,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变迁。绿树的生存,是早于人类活动的,即便是在岩石较多的青岛,山林遍地,各种植被更迭繁殖,迎接渔民的到来,也目睹城镇的兴起。一批树木成为建筑的脊梁,为居民撑起了遮风挡雨的居所。

令于涛感到欣慰的是,不时有新的树种被发现,“历史不能重复,生命也在延续,古树名木的发现是非常值得记录的,尤其是百年以上的古树,是尤为珍贵的”。是的,时间赋予了古树以生命的年轮,是所有后来的树木无法超越的。这就是生命可贵之处。

人们能够亲近自然,能够意识到保护古树名木的重要性,让于涛感觉信心倍增,古树名木普查中,数量也正在增加。

“维护古树名木,就是维护自己的文化,维护人类自己的尊严,自己的生存,自己的发展!”于涛先生的话语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