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找个半夜能帮打120的人”……老年相亲局聊天记录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有这样一群中老人，或离异、或丧偶，情感需求始终处于人生的灰色地带，孤独感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可当他们鼓起勇气迈出相亲的那一步，面临的窘境与难题却往往出人意料。

3月14日下午，76岁的徐阿姨第N次走进内蒙古路那间熟悉的门头房，在市北区大港街道喜康助老服务中心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她颇费了些力气才爬上逼仄的木质楼梯，来到三楼小会客室。此时，屋里的圆桌上已被瓜子、草莓、橘子、茶具铺满，桌前坐着76岁的任大爷和59岁的李大爷，他们都是奔助老服务中心主任薛伟组的这个相亲局而来，想再次麻烦这位“公益红娘”给自己介绍个老伴儿。

老年人找老伴儿能有啥要求？他们相亲都聊些啥？这一回，有戏吗？

41次，没有结果的相亲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出门了。”徐阿姨刚落座，就跟旁边的李大爷唠起来，这回来相亲会客室，还是她年后第一次出门，“今年雪下得多，我都不敢出门，万一摔倒了，有个三长两短，给孩子们添麻烦。”

“嗯，我今年就摔了一跤。”李大爷附和道，表示认同。

“你才多大，在我面前你还是‘幼儿园小孩儿’。”徐阿姨打趣地说。

“大姨，你还叫人家‘小孩儿’呢，是谁一直吵着要找个50多岁老头的？”坐在一旁的薛伟听了徐阿姨的话，又好笑又好气，“咱既然想找老伴儿，可得上上心，日子忽一下就过去了，咱可没有大把时间。”

作为相亲会的“旁观者”，薛伟总是毫不客气地指出老人们的认识“误区”，比如徐阿姨，“从2007年组织第一场老年公益相亲会她就在找老伴儿，17年过去了，还没成功呢”。

“男的都能找年轻女的，女的为什么不能找个年轻男的？”不服老的徐阿姨反驳道。

“每次相亲完了，就怕你给我打电话说那句话——‘薛主任，这个又不行’。”薛伟佯装生气地说，“你把跳舞的心思分出一半找老伴儿，早就找上了。”

与薛伟是老相识，徐阿姨从话里自然能体会到对方的提醒是好意，随即就改口说：“我好好找，这次一定好好相处……”曾经相亲41次，都以失败告终，如今随着年纪增大，身体一次次亮起红灯，不知道说这话的她，对找老伴儿这件事是不是真着急了。

“公益红娘”薛伟在主持她组织的老人相亲会。受访者供图

徐阿姨30多岁离异，单身已经40年了，孩子小的时候没考虑个人问题，等孩子成家立业后，才感觉到一个人生活太孤单。

儿子倒是一直很支持她找个老伴儿，每次她参加相亲会回来，都会关心地问：“找到没有？”“没有。”回答得太多了，徐阿姨自己都有些灰心，后来索性不再说自己出去找老伴儿，改口说“找朋友”。

“记不记得你带着一群人去人家家里相亲的那个大爷？他后来找着老伴了，过得可好了。前段时间老伴生病，两边子女轮流到家里给老两口做饭吃。”见徐阿姨服软，薛伟拿出最近听到的消息开导她。

其实，之前在薛伟的撮合下，徐阿姨那次相亲差点就成了。当时薛伟特意安排徐阿姨去大爷家里吃个便饭，可“玩心未泯”的徐阿姨却带了一帮闺蜜去赴宴，直接把相亲会搞成了朋友聚会。

吃饭时，大爷客气地问：“要不要喝点儿红酒？”豪爽的徐阿姨直接拉开架子说：“上白酒！”把大爷惊得偷偷给薛伟打电话：“这样的可不行啊！”

徐阿姨是地道的青岛大姨性格，场面人儿，兴致来了一顿能喝两斤白酒，席间朗诵一首李白的《将近酒》艳惊四座，再来一嗓子意大利美声也不在话下。“可大爷们相亲，一般以女性的‘质朴’为美，老来伴儿还是要挑顾家、贤惠的，徐阿姨这样的性格能吓退大部分相亲者。”

也许是因为生性直爽，徐阿姨的恋爱观很有“主见”，“刚开始找老伴儿，想找个90岁的，她觉得‘年龄大的会心疼我’”，后来又想找个比自己年龄小的。

出门相亲前，徐阿姨都会精心打扮，涂上口红，头顶精致的小礼帽，一年四季是不同的裙装，最后系一条丝巾。她说自己有一橱子围巾，搭配不同的裙子，每次挑选好适合的花色才出门。

很多老年人一提起自己的相亲条件，就说“看眼缘”。不能不说，这句话背后隐藏了点“颜控”的意思。即使人到晚年，对相貌的要求依然存在。阿姨们经常凑在一起对相亲男士品头论足，直白地表达不满——“你看他脸上，皱纹那么多。”

有一次，徐阿姨的相亲对象是一位归国华侨，长相斯文，谈吐优雅，看照片时一眼就相中了，她决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第一次见面，对方问她：“会做饭吗？”徐阿姨小声回答：“会。”对方又问：“会做什么拿手菜？”徐阿姨想了一会儿，说：“香菇油菜……”

提起“做饭”，这真是徐阿姨的短板。家里聚会时，兄弟姊妹轮流掌勺，她永远是那个剥蒜打下手的人，就连烹饪简单的海鲜也会“翻车”，家里姐姐曾打趣她：“你煮个海虹都可以放生了，放回海里还能再活。”

看得出来，华侨大爷是想找个会做美食的老伴儿，他接着又问徐阿姨：“家里有破壁机吗？我吃饭喜欢吃破壁机打的泥。”

徐阿姨在电视上见过那个机器，而她对于把食材放进去搅成泥这个场景有点作呕，想到以后要经常面对这个场景，她没有妥协，说道：“我不喜欢用破壁机。”

很显然，又是一次没有结果的相亲。

AA制，迈不过去的坎儿

人到晚年，各种生活习惯已成定式，男女逻辑思维的差异也到老都不曾改变，想找个和自己正好咬合的“齿轮”，确实不易。

最近一次，徐阿姨应约到相亲对象家里做客，正好儿子做了两条鲅鱼，连锅端给要出门的徐阿姨：“妈，我做的鲅鱼可好吃了，一块儿带着去给大爷尝尝。”看着母亲走下楼梯，儿子还不放心地大声嘱咐：“好好去相亲。”

这一锅鲅鱼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一顿饭吃完，双方互有好感。相亲快结束时，男方主动跟徐阿姨就以后的生活做出进一步规划：“咱俩好了之后，AA制，我一个月工资两千多，我拿出1500元给儿子，剩下一千作为咱俩的生活费……”

一句话没说完，让徐阿姨刚刚点燃的爱情小火苗瞬间熄灭。

“如果对方不说AA制，我一个月工资三千多，都拿出来也不心疼。他把AA制摆在桌面上说，就变味了。”徐阿姨不满道，“要AA制，我凭什么跟一个老头吃饭？还不如找个年轻的AA呢。”

听徐阿姨吐槽AA制，一旁的任大爷撇撇嘴，“我觉得还是得AA制。”紧接着道出自己的一段相亲经历，力证自己的观点正确。

任大爷曾经和一个相亲对象去香港旅游，每人五千多的费用全是他买单。“看两个人合适不合适，就和她一起去旅游。”任大爷信奉这句话有道理。

旅行途中，相亲对象的性格过于活泼，和旅游团里的其他男性举止亲密……“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合照。”最终，这句话惹怒了任大爷，让他当场翻脸。

从那以后，任大爷就坚定了相亲必须“AA制”的原则。每次见第一面，他就跟对方明确提出来：“咱以后要AA制。”可吓跑了不少相亲对象。

听到这，薛伟笑着叹了口气：“你要观察别人的性格，出去旅游，这没问题，咱能不能先从小旅行开始？逛个公园什么的，花个几百块钱，先别拿AA制吓唬人？”

“看好他的都排成队了，他不愁。”徐阿姨插话道。

确实如此。在老年相亲局里，那些体制内的退休男士最受欢迎，尤其是公务员、事业编、老军人，退休工资高，个人素质也比较好，会有很多女性主动搭讪。

任大爷就属于这一类，经济上不差钱，别看今年七十六了，或许是曾经当过兵的缘故，身板笔直，面庞依然透着英气，除了有点耳背，身子骨没其他毛病。

对任大爷来说，间隔半臂的距离不影响交流，隔着桌面对面说话就听得有些模糊了。为了相亲，他特地找朋友从国外买回价格比较昂贵的药，可吃完并不见效。所以，他最近准备去配副助听器，价格一万多块钱。

许是追求者众多，任大爷相亲比较挑剔，这也谈了几次都没成。薛伟问他：“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

“不要有负担的。”任大爷说得很干脆。他曾经见过一个相亲对象，各方面条件都很满意，只是女方要照顾家里刚出生的第三代，“我找个老伴儿就是要陪伴的，如果她把时间放在照顾孙子身上，那我找老伴儿还有什么意义？”

听完任大爷的这个要求，薛伟并不觉得奇怪，“不找有负担的，是老人相亲首要考虑的因素。”

这里的“负担”，一方面指的是付出金钱，对方有未成年子女要抚养，尤其是家里有男孩的，更是相亲条件的“硬伤”。薛伟经常听到很多老人直接拒绝的理由：“男孩要是长大了，一旦打点不满意的话，站你面前一瞪眼——害怕。”另一方面，则指时间上被占用，比如照看孙辈。

薛伟觉得，对后者倒不是不能调解，她手头有很多成功处理这类问题的相亲案例。比如，有的老太太白天去照看孙子、晚上回家，老头会打趣说：“就当她去上班了。”也有的双方都去各自儿女家帮忙照看孩子，晚上回来相聚，这种情况谁也不埋怨谁。

“孩子总会长大，上幼儿园之后就不需要占用老人们太多精力了。”薛伟说道。

别有病，这条件不过分吧

“还有什么条件？”化解了任大爷的一道难题后，薛伟继续问他。

“身体要没大毛病。”任大爷提出第二个条件。

“怎么才算没有大毛病？”薛伟一边把这条记在任大爷的个人资料上，一边问道。

“癌症，心脏病，三高……”任大爷开始一一列举。

“你这有点儿多了，三高也不行？现在好多三四十岁的人还三高呢。”薛伟打断了任大爷的话。

一旁的李大爷这时也出言附和：“癌症什么的不行，要求没有三高这条件确实有点儿苛刻。”李大爷每次相亲时，也会先关心对方身体如何，曾经有一个相亲对象告诉他有甲状腺癌，约会就戛然而止。

在老年相亲会上，自己的身体状况需要自报家门，这是对方非常注重的问题。

“我没想找年轻的，就想找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这个年纪了，对方一脸褶子，我要求一些条件也不过分吧？”任大爷见大家都说“自己要求的条件苛刻”，有点急眼了。

听到任大爷这么说，薛伟不和他犟了。在她看来，“年轻人谈恋爱多数是戴着激情荷尔蒙的滤镜的，一些缺点在滤镜下都可以妥协。但老年人相亲更加理性，不谈激情谈条件，条条框框一摆，就像流水线上的标尺。”

“而且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只是同居过日子，很少有登记结婚的，对双方财产都不构成威胁。一纸证书往往在老年婚姻中被淡化。”有老人告诉薛伟：“能过到一块儿最重要，就算领证了又怎么样，不合适不还得离？”

“讲起来都要笑死。”曾经一位老大姐找薛伟诉苦，“她的相亲对象开门见山地说，现在可以住一起，但以后生病了，各人小孩管各人。意思就是我现在还能动，给你做免费保姆，洗衣服、做饭，等我生病了，就叫我回小孩那去了。”

在老年相亲局里，普通人大概会被这里的坦率乃至赤裸所惊讶，频繁出现的话题离不开“退休金”“房子”。

“大家的对话都单刀直入，遇到有“眼缘”的直接搭话：咱俩谈谈吧。如果不合适也直接说：咱俩不合适。转身离开，不多浪费一分钟时间。”

眼见现场气氛有些尴尬，李大爷接过话头，转而聊起自己的情况：“薛主任，你给我介绍的那个女的不大合适，她脾气不好。”

上回李大爷拎了一箱提前备下的冬枣去女方家里做客，因为冬枣在家里搁了两天，没有放进冰箱，李大爷也没打开看。结果女方打开后发现里面长毛了，便开始数落李大爷，这让他有点接受不了。

李大爷有过一次婚姻，对方不能生育，两人因此经常闹矛盾，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妻总是骂人”，这给他留下了阴影。

人到老年，再找老伴的，都是丧偶或者离异多年，大家都经历过一段婚姻，上一段婚姻多少会给人生留下一些抹不去的痕迹，不可避免地让再次走进婚恋关系的老人们带着情感包袱。

李大爷刚再次找老伴儿时50岁刚出头，一直想找个三四十岁的女性，打算生个孩子，可找了多年没有合适的。如今，59岁的他只想找个可以作伴儿的人，遗憾的是至今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

说起他失败的相亲经历，没有一次重样的。李大爷有书画特长，平时在家里教学生画画，自己也开画展，一个相亲对象拒绝李大爷的理由就是“家里太乱，卫生做得不好”；还有个相亲对象第一次见面就问他：“我有一个习惯，洗澡要洗3个半小时，你能不能接受？”

“你看，这些不是我的问题吧？”相亲7次的李大爷一脸苦恼地问薛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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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个半夜能打120的人

老人们习惯称呼薛伟为“薛主任”，颇有点把她当主心骨的意思。从2007年开办老年相亲会至今，她已承办了29场公益相亲会，促成约3000对老人成功牵手。

“有90岁的大爷来相亲的，为啥？不就为有个伴儿吗，多想想自己的问题，不要老拿标尺卡对方。”3月14日下午，薛伟这样开解圆桌旁的三人。

薛伟提到的90岁大爷是部队退休的，每月退休金一万多元，平时家里有保姆照顾生活，可老人还是觉得很孤单。“保姆做完饭就回房间了，根本不跟他说话。”他的战友70多岁时在薛伟这里找到了老伴儿，如今过得很幸福，所以战友也鼓励他出来找个老伴儿。

“虽然相亲过程有各种坎坷，但找老伴儿如今是老年人的刚需。”薛伟注意到，现在很多子女比老年人更着急要来给孤单的父亲或母亲找老伴儿，“老人年纪大了，有人陪在身边，子女们也放心。”她遇到过一位老人没找老伴儿前，一天能给孩子打20多个电话，找了老伴儿后，一个星期打不了几个电话，“老人更怕孤独，比年轻人更想找一个能说话的人。”

“实话实说，老年相亲市场并不乐观，由于涉及到子女、财产分配、健康条件、经济水平等复杂问题，老人们的相亲之路充满了隐忍与无奈。”对于薛伟说的这段话，徐阿姨颇有感触，最近这几年里，一起跳舞的老姐妹陆续有人突然离世，越来越让她感到焦虑。她轻叹一口气，说：“冬天房间里冷的时候，特别希望多一个人，多一分热乎气儿。要是我有个急症，也有一个半夜能打120的人。”

（应采访人要求，徐阿姨、李大爷、任大爷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