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岛|知侠一生,“痴”侠一生——专访刘知侠夫人、作家刘真骅,两人携手度过22载,如今继续完成他未竟的事业

2024-03-24 17:22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76971) 扫描到手机

□文/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图/老照片翻拍自《知侠文集》

“书的生命比人长。刘知侠先生已经离开我们33年了,在他生前,国家和人民给了他很高的荣誉,作为他的伴侣,对他怀念的方式就是把他热爱的文学事业做完。”铿锵的声音响彻了青岛文学界,当作家刘真骅捐赠100万元设“刘知侠长篇小说奖”的消息传开的时候,响起的是掌声,更是无尽的赞叹声。

什么样的爱情可以称为传奇?22年的相伴,一生的牵挂。即便阴阳两隔,她坚守承诺,他抓着她的手,最后那一握,给了她勇气,也让她感受到了千斤的重担。

留下《铁道游击队》《沂蒙飞虎》等巨著的刘知侠,将接力棒交到了妻子刘真骅的手中。“我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今年88岁的刘真骅接受半岛全媒体记者专访,表示正在整理刘知侠与其他作家们的来信,她会按部就班把一切工作都做好。

生前嘱托    来自最后的那一握

澳门路,作家刘真骅家。

远远地,看见身着绿色上衣的刘真骅女士,挺拔地站在单元门外,笑眯眯地迎接着我们的来访。

“你们真准时”,刘真骅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倍感亲切。

刘真骅女士是我们的熟人,是“最女人”形象大使,就连路过她门口的邻居女孩都在赞叹:您真漂亮!

年近九旬的刘真骅女士总是以积极阳光的姿态面对生活。而她,其实经历过沧桑和磨难,只是那些痛苦,那些经历,成为了她晚年的财富。肝癌17年,没有击垮她。“我每天早上起来,推开窗户,把手放在胸前,感谢老天的眷顾,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完成我所有的夙愿”。

她很忙。忙着整理全国作家写给刘知侠的来信,将这些信件集结成集出版,是她为刘知侠做的又一件大事。

她不忘丈夫的嘱托。1991年9月,过度的劳累让刘知侠身体虚弱,一次老干部国际形势座谈会上,他针对国际形势发言,由于心急如焚,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倒在了会场。刘真骅赶到时,刘知侠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紧握一下她的手,她声泪俱下:“知侠,你不是说,还要和我再过20年吗?”

他们携手一起度过的时间只有22年,对她来说太短了。

刘知侠去世后,刘真骅决定将他的骨灰与前妻合葬于河南卫辉老家。一起下葬的,除了她的一缕头发,还有她的誓言:“我心、我情都已随你而去,今后的日子都是多余的,什么人也不能取代你,你的灵魂与我同在。”

他们的感情如此深厚,一封封炽热的信件,记录了两人分居两地的思念。刘真骅将这些刻骨铭心的爱恋奉献给了读者,那就是书信集《黄昏雨》。这只是其中之一。

刘真骅说:“他给了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将用余生回报他。”她遵照刘知侠的嘱托,整理出版了刘知侠生前的封笔之作《战地日记》,还历时八年呕心沥血编辑出版了五卷250万字的《知侠文集》。

在刘知侠的影响下,刘真骅本人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也著述颇丰,先后创作了电视连续剧《夕阳里的故事》,与他人合作创作并在青岛拍摄的电视连续剧《杀人街的故事》,改编创作了电视剧《刘知侠与芳林嫂》《小小飞虎队》,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红嫂》等。

如今,在《铁道游击队》出版70周年之际,刘真骅自掏腰包100万元,设立“刘知侠长篇小说奖”,“刘知侠先生已经离开我们33年了,在他生前,国家和人民给了他很高的荣誉,作为他的伴侣,怀念他的方式就是把他热爱的文学事业传承下去”,她说。

她一直在怀念他,一书房各种版本的《铁道游击队》是他的经典之作,各个角落里放着他的照片,他们的合影中,幸福溢出了镜框……

刘知侠,1918年生于河南卫辉,原名刘兆麟。“小时候,知侠不爱说话,村里人都说他‘迷瞪’。到延安时,不到20岁,他就把兆麟名字改成痴侠——痴,痴迷,痴心,干啥事全身心一根筋的意思”,刘真骅笑着说,“有一次他在油印版的小报上发表了一篇报道,他发现署名变成了‘知侠’,就去找编辑问:你怎么给我改名了?编辑说:我把你那个病字旁去了,你既不傻又没病。从此‘痴侠’就成了‘知侠’,后来就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刘知侠自幼家贫,家里没有地,他跟随父亲在村边道清铁路打工,父亲是扳道工,家就安在铁道边上,小时候的刘知侠伴随着南来北往的火车长大,这也为他后来的写作铁道上的故事,打下了基础。他有时候跟着捡煤核,后来跟随母亲在外祖母家放猪。外祖母给他做了一件前后两块布连接成的布衫,他都不舍得穿,放猪的时候把衣服脱下来叠好了放在树荫下,结果突然下雨,他慌忙去赶猪,把布衫给弄丢了,吓得不敢回家,难过了好一阵子。

家里条件不好,只能在过年的时候吃顿饺子,麦子来自他和母亲捡拾的麦穗。

糊口都困难,更不用说上学了。在他11岁那年才开始上半工半读学校,由于他成绩优异,顺利考取了卫辉一中。

创作源泉 坎坷经历成为一生财富

“知侠有个恩人,就是他小时候的一个学校的校长,虽然他只上了两年的中学,但这两年很重要啊,才有了后面400万字的作品。所以,为了这两年,我给他们卫辉一中捐赠了10万元和《铁道游击队》著作权等”。

能够上中学,刘知侠很感激他的小学校长李祥芝,因为经济原因,家里不让他继续求学,是李校长竭力支持他,在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后,又是李校长资助了他两年。两年后,李校长因病去世,刘知侠因此失学。

是好老师,给了他两年的上学机会,也是这位好校长,成就了后来的刘知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刘知侠将李校长的女儿李云珠接到济南上学直到大学毕业。2013年5月,刘真骅向卫辉一中捐赠了10万元稿费,以帮助更多的贫困学生完成学业。捐赠时,刘真骅因意外骨裂,她打着石膏坐着轮椅赶往了卫辉参加仪式,听到她讲述刘知侠接受资助的故事,众人都感动落泪。

说道情浓处,刘真骅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这些年我做的许多事也许不被别人理解,但我要做,其实我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是刘知侠影响了我,让我变得坚强,而我为了完成对刘知侠的承诺,也必须坚强!”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刘知侠跟随父亲和铁路员工撤到了黄河以南流落到武汉。1938年夏天,他从报纸上得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招生的消息,怀着抗日救国的热情,他约了三个同学一起奔赴陕北延安抗日军政大学。

“他们4人一路步行风餐露宿,半路上有两个中途退出,只剩下他和颜正兴,历尽千难万苦,终于在1939年2月到达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报到,由办事处送往延安”,刘真骅说。这年冬天,在行军路上,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一年后毕业留校从事军事教学工作。当时,党中央发出了“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境”的号召,并且组成了抗大一分校,刘知侠随校东迁到山西太行山,后来转战山东沂蒙山区,经历了血与火的生死考验。

在枪林弹雨中,刘知侠每天坚持写战地日记,记下那些可歌可泣的见闻和事迹。日积月累,这都成为他以后从事创作的宝贵素材。一颗作家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1943年抗大分校取消建制改编为山东军区教导团,刘知侠随文工团调到山东省文协。这年,滨海抗日根据地召开全省战斗英雄模范大会,刘知侠在会上结识了铁道游击队的英雄们,被他们的战斗事迹所感动,决定把这些英雄事迹写成文学作品。他后来两次通过敌人封锁线去鲁南的枣庄和微山湖,到铁道游击队深入生活,收集了大量扒火车、打洋行、杀鬼子、炸桥梁的传奇故事。然而,时局的动荡没能给他一张安静的书桌。他继续奔波记录,直到1952年,才得以重走鲁南,奋笔疾书,终将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写了出来。

然而,这篇影响深远的小说,差点被退稿。

1953年,刘知侠写完《铁道游击队》,送到上海新文艺出版社。编辑们看了以后,准备给刘知侠退稿。当时王元化先生是新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兼副社长。

刘真骅说:“刘知侠生前多次跟我讲,王元化同志过问《铁道游击队》那个稿怎么样了。编辑说,这是一堆素材,故事不完整。王元化说,拿来我看看。他看了以后,连称太好了!这部作品具有思想性与艺术性,经过几次修改,这部书出版了。”1954年,《铁道游击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炮打响,轰动全国。

此书一版再版,陆续发行了400多万册。还改编成了连环画、山东评书、交响音乐等作品,并先后被译成英、俄、日、法、德、越等数种文字,成为世界文学名著。尤其是由刘知侠亲自担任编剧的电影《铁道游击队》,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一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感染了无数观众……

刘知侠总爱说自己是一个老兵:“作为一个士兵就要死在战场上,作为一个作家就要死在呐喊中。”

1949年后,刘知侠担任了济南市文联主任。1950年山东省文联成立,他任编创部长、秘书长、党组委员。在此期间他创作了短篇小说《铺草》,深受广大读者喜爱。

在纪念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1959年,刘知侠当选为中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出任山东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山东分会主席,兼任省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山东文学》主编。

他其实不愿意做官,他就喜欢写作,在部队里,他一手握枪,一手持笔,一有业余时间去写东西,后来又陆续写出了中篇小说《沂蒙山的故事》、短篇小说《红嫂》等多篇作品。浩淼的微山湖、巍峨的沂蒙山,飞驰在铁道线上的战斗生活,成为刘知侠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奇妙缘分 从同情到彻底敞开心扉

“有三个人给我介绍对象,互不认识,但介绍的都是刘知侠”,刘真骅至今谈起来,都觉得很奇妙。这奇妙的缘分开始得并不浪漫。

1968年,刘真骅32岁,从机关下放工厂后,住进了济南单位的宿舍。此前,她从不幸婚姻中解脱出来,带着孩子,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表姐夫在山东文联工作,有意无意地,说起刘知侠。

尽管靠《铁道游击队》红遍全国,但刘知侠没有逃脱特殊年代的磨难。而更不幸的是,刘知侠的妻子刘苏因车祸意外去世,留下了6个孩子,最大的才16岁,最小的6岁。刘真骅开始没有同意大家的撮合,因为他比她大18岁,而且她也没有想过要做6个孩子的妈妈。

刘真骅出生于1936年,父亲和伯父在青岛合伙做大红肠和面包的生意,家境优越,母亲是大家闺秀,良好的家庭环境让刘真骅拥有了一股与生俱来的气质,无论坐姿还是鼓掌的手型,她都严格要求自己。“我中学在青岛二中念的,那时候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小辣椒,小时候甚至都追着男同学满操场跑,谁都不敢惹我,而且还很要强。”刘真骅说。只是,在她18岁时,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在领导“关心”下嫁人,生了一双儿女,可那婚姻,对她来说,犹如牢笼,直到9年后才终于解脱。

所以,再次踏入婚姻,她十分谨慎。

终于,在多方的撮合下,两人约定见面。一次,刘知侠骑着自行车慌忙赴约,在半路摔倒了,正要离开的刘真骅远远看到他跌坐在地上,赶紧上前扶起他,48岁的刘知侠坐在地上竟然大哭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人哭,我连忙说你别难过,怎么了?他说,你帮帮我吧,我家里没法过了!”当时,刘知侠家里的孩子太多,老三又刚刚拿着猎枪和小伙伴打人家家养的兔子和鸡,被老师叫家长。刘知侠到学校后,老师猛戳他的头,批评他不会教育孩子,一位声名在外的大作家,心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刘真骅同情他的遭遇,心也慢慢地松动了。一次,刘知侠定定地望着她说:“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就够了:知侠是个好人!”

其实,开始刘真骅对刘知侠更多的是同情,而她心底里真正能够接受他,缘于知侠的中篇小说《一次战地采访》。“解放战争期间,打碾庄的时候,他作为前线记者去采访,遇见两个小战士,正在撕一个笔记本,他们打算把写过字的撕掉,留下空白的纸张。出于对文字的敏感,刘知侠捡起来一看,是一个国民党的电台台长写的日记,他立刻说我给你们两个空白的笔记本,你把这些本子给我吧”,刘真骅说,回到家里,刘知侠仔细阅读发现,这名台长内心是要求进步的,“他说明天战斗就打响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我梦中的情人,一封给我的老母亲。随后还写了一些对国民党打内战的不满”,这些内容深深打动了刘知侠,也成为了《一次战地采访》的素材。

“这几天我一直在读你的《一次战地采访》,在你的所有作品里,我最喜欢这篇文章……你为了救一个有才华的走错了路的国民党电台台长,冒着敌人疯狂的飞机轰炸去找他,救了他的命,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我真感动!联想到我自己,你也是在我绝望的时候救了我”,在给刘知侠的信件里,刘真骅写道。而刘知侠回信说:“你对《一次战地采访》的偏爱,你说我‘挽救’了你垂危的生命的比喻,这一切都会引起我的沉思的。因此,我爱你和接受你的爱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充分的精神准备的。”

“你已经在我心里放了一把火,这火在燃烧,很旺……”,刘真骅1969年敞开了心扉。

然而,他们面临的挑战不仅仅来自生活,还有外界。因为刘知侠的境遇,他们的结合遭到了各方的反对,甚至非议。两人的恋爱甚至只能宣布终止,感情被迫转入地下。他们不能见面,只能写信互诉衷肠。乌云压顶,他们的内心却阳光明媚,互相温暖着。

刘知侠被下放到泗水农村劳动,两人利用邮寄脏衣服的机会,将信件藏在了包裹里。1972年,刘知侠回城,不顾一切反对,两人宣布结婚。

这年,他54岁,她36岁。

青岛创作 短暂的22年,永远的牵挂

“我们是1985年正式定居青岛的”,刘真骅说,在定居之前,他们曾在竹岔岛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平静的写作生涯。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社会各界出现了回暖复苏的新气象。刘知侠终于可以再次拿起笔,继续自己的创作。两人选择了“与世隔绝”的海岛——竹岔岛。

岛上的生活是艰苦的,食物和水都不充足,每个月刘真骅都要挑个好天气,坐船两三个小时到城里采购。用电设备也不齐全,柴油机发电,晚上9点以后就停电。刘知侠需要伏案写作,所以就托人要些柴油灯和柴油,在昏暗的灯光下创作新作。

1985年,两人正式迁居青岛,居住在河南路2号,后来搬到了金口二路。

生活上,刘真骅做好后盾,照料刘知侠的起居,同时还帮助刘知侠接待来自各地的朋友。“刘知侠不爱说话,我需要帮他打点应酬”,刘真骅说,他们家有间房子被誉为国际旅行社,是留给来青岛的朋友们居住的。开始家里比较嘈杂,刘知侠为了安心写作,白天借用友人家的一间小屋写作,每天带着一壶水步行四五里地,午饭花4毛2分钱买三两包子,就算解决了。家里若有人来访,刘真骅就成为了来回奔波的消息传递人;事业上,刘真骅是刘知侠稿件的编辑,也是第一读者。“写作前,他先打腹稿,我是听众。有时候早晨起来,我们到鲁迅公园散步打太极,他边走边给我讲故事情节,说民兵运输队要吃锅饼能扛一天,吃煎饼就不行等等,讲到兴奋的时候,就站在马路中间手舞足蹈,任凭汽车鸣笛,他都听不见”,无奈刘真骅就往路边拽他,可他正在兴头上,拉都拉不走,弄得司机大骂他们“不要命”“神经病”。作家的投入程度可见一斑。

在垂暮之年,刘知侠以超人的毅力,完成了40万字的长篇小说《沂蒙飞虎》与40万字的《知侠中短篇小说选》以及20万字的《战地日记》(即后来整理的淮海战役见闻录)。刘真骅一直陪伴着他。她跟着他回过河南,在路边,坐在小树劈成两半的颤巍巍的圆凳子上,就着风沙喝胡辣汤;也学会了做他最爱吃的手擀面。在相处的过程中,颇有文学见地的刘真骅,也成长为发表许多作品的作家。

两人携手相伴,走过了22年,虽然经历了诸多伤痛,历尽风雨,他们都一起走过。只是,时间太短了,刘知侠仓促而去。刘真骅带着思念,继续完成他的未竟事业,文学奖的设立,足见她一直在兑现她的承诺。

他的精神,如同他的作品一样,永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