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青岛|望海楼上的那盏明灯——寻访观海二路文学拓荒人王统照的故居,再现文人聚集的旧日芳华

2023-06-18 17:22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187021)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

观海二路49号,错落的建筑正在修缮中。

门口的“王统照故居”五个大字锁定了路人的目光。王统照,是作家,更是教育家。他毕业于中国大学英文系,并留校任教。1927年迁居青岛,先后在青岛铁路中学、市立中学任教。1931年3月到吉林省四平街东北第一交通中学任教。1938年,他在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后应聘任国立暨南大学中文系教授,1946年8月任青岛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后任系主任。1952年任山东省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兼省文联主席。可以说,王统照的一生与教育密不可分。

在青岛,经常能够“遇到”王统照,观海二路49号,他居住了近30年;百花苑,他挺直身躯端坐在绿丛中;海大鱼山校区里,有他凝神思索的面容。再访故居,采访专家,并通过后人的讲述,再现一位文学拓荒人的别样经历。

1

岁月有痕

访旧居,寻故人筑新梦

岁月无痕,人来人往,终是无影踪;

岁月有痕,物是人非,旧居里筑新梦。

4号线的地铁,冲破了黑暗,隔绝了路面上的人间烟火,车厢里风流涌动,恍如隔世。走出地铁站,置身于另一种绿色的世界。绿荫路上,一对对拍婚纱照的新人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拂面而来的是暖意。

从观海一路的台阶,攀登而上,钻进了观海二路的“怪圈”。围山而建的红顶中,观海二路拦腰成环,形成了青岛马路的第三怪:绕了一圈又回来。另外两怪分别是“波螺油子路”,和“马路建在房子里”。

观海二路围绕着观海山首尾连通,所以,“马路之首3号(1号已消失)与尾75号,只有一墙之隔”。这条路上,有不少名人的踪迹,而这,与观海山的存在,有着密切的关系。文人雅士好山水,居住山腰,遥望山海,自是心情惬意,他们的到来也为观海山增添了精神海拔。

49号到了,王统照故居。2005年挂的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牌子还在,已近中午,工程暂歇。高墙已拆除,院落里,建筑材料堆砌在空地上。沿台阶顺着山势攀登,11个台阶后,右侧是一片平地,一排平房正对着一块空地,两扇门四个窗户,已粉刷一新。空地对面,还有一排平房,尚未整修,墙面斑驳,当年改造的白色窗框显得不太协调。屋顶的灰瓦已有破损,用砖头和油布遮盖着。一个院落,两种时光。

继续上行13个台阶,右侧是一方平台。再登四五个台阶,又是一个休息的平台,左侧是厕所,右侧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工人正在休息。再上行十来个台阶,就抵达主建筑群了。左边的台阶上去,是两个院落,前院由朝南和朝西的三座平房围成,后院也有两座,同样朝向西方和南方。院落背靠观海山,院中几棵松柏苍翠,与一墙而隔的观海山上之林木交织错落。

居高临下向西远眺,天主教堂双子塔和百盛大楼耸立眼前,透过绿树红瓦,可以看到一隅海水,碧蓝。煮一壶香茗,聆听山上的鸟鸣,远眺汪洋,自是无尽风情。

在门口徘徊了近10年,终于登上慕名已久的王统照故居。寻访过邻居,登上观海山,看到了一座建筑的落寞,也见到了它的新颜。与原来印象中的别墅不同,原来建筑是由错落的平房组成,正如王统照的三子王立诚先生在《瓣香心语——王统照纪传》中所言:“其实我们这个家,并没有楼,只是在观海山盖了十几间平房,聊以栖身而已。”

1956年,王统照在旧居照片上题了这首诗:

卅载定居地,秋晖共倚栏。

双榆仍健在,大海自安澜。

风雨昔年梦,童孙此日欢。

夕阳绚金彩,天宇动奇观。

那么,诸城人相州人王统照为何选择了在青岛定居?

王统照1897出生于相州镇相州一村,6岁入家塾,7岁丧父。在母亲倾心教养下,潜心习读四书、五经。后考入县城高小,1913年考入山东省立一中。1918年考入北京中国大学英国文学系,被推选为学报编辑。1919年五四运动时,从事新文学创作,参加了火烧赵家楼的示威活动。1920年冬,与郭绍虞、郑振铎、耿济之等12人,发起组织文学研究会。1922年7月,大学毕业,留校任教。1924年就任中国大学教授。

两年后,王统照辞去教职返回家乡,他为何离开北京?王立诚说,北京当时的形势严峻,加上祖母病重,父亲是独子,必须返乡侍病并办理后事,“这一点对他的精神打击极大,所以迁居青岛,自号息庐,也是取古人‘庐墓三年’的故事”。还有一个原因,是“自1925年祖母命我母亲自济南迁至北京同居后,先父与玉妹之往来由是而绝。这是他个人感情上的一大伤心事,又是一大打击,而1929年玉妹病逝北京,我父亲也就无心再来了”。

玉妹是谁?

王立诚先生坦诚了父亲与玉妹的渊源,而这也被王统照写在了日记里。原来玉妹是王统照17岁遇到的女孩,原名隋焕东,因为在接触中产生了爱慕之情,遂成为了初恋。然而,王统照19岁时,在家庭的包办下结婚,娶了孟氏家族的孟昭兰为妻,并生下了长子王济诚。但王统照心中还是念念不忘玉妹。1920年,王统照在北京中国大学读书,暑假回济南时巧遇玉妹,旧情复燃,一发不可收拾。他把玉妹带到北京,进入女子补习学校读书,让她备考女师大。两人感情深厚,王统照将两人的故事偷偷写进了《民国十年日记》中,秘不示人,直到去世才被后人发现。

日记中,王统照心里是矛盾的,在爱情和婚姻中,他也很苦恼,一方面想冲出婚姻的牢笼,一方面又畏惧流言,同时出于对家庭的责任,迟迟不能做决定,他在诗中写道:“世网重重尽帝囚,人生缘业等浮沤。埋骨青山原多事,风荡灰飞愿亦休。”他甚至想自杀,常常以泪洗面,在巨大的精神煎熬下,他写出了《春雨之夜》《沉思》《遗音》《鞭痕》《梦》等短篇小说。这段感情最终以悲剧告终,两人最终还是分手。王统照的小皮箱里,不仅有日记,还有一团沾满泪渍捏皱了的绣花小手帕,可见分手时他是多么痛苦。

在1936年冬写的词《月上海棠》中,他写道:“凌波去后音尘绝,幽香空付柔肠结。几番沉吟,应自悔负心轻别。空相慰,留得梦魂清澈。”充满了对玉妹的怀念和悔意。

2

望海听风

拓荒者,辟新居扶新人

移居青岛,与过去告别,王统照开启了新生。

“他喜欢青岛淳朴的民风,这里比较安定。他在观海二路买地,自己出钱盖了49号这一圈房子。那时那里住户不多,买地很便宜,他还在后面的观海山建了一个望海亭,能看到海,现在已经没有了,让日本人给毁了。”青岛文史专家、青岛大学教授刘增人告诉半岛全媒体记者。

是的,王统照选择这个住址主要是因为风景优美,王立诚在《旧居寻梦》中回忆旧居:走出房门就可以远看整个胶州湾和大半个市区,碧海蓝天,红瓦绿树,每天夜晚,市声静了下来,就可以听到夜潮的声音,雾天还可听到“海牛”(船鸣)的呜咽。因为坐东面西,每天下午,太阳光正射在院落里,夕阳西下,照得海水一片通红,对岸的远山是一片紫色,周围的云也镶上了金边,像是一座金色的弯门,海色天风,最适人意,为了看海,父亲在书房外特意修了一座小平台,就叫望海台,因此,他也有时把书房题名为望海楼,常常同朋友登台品茗、看海。

“我正在靠山面海的凉台上向四方看去。稀稀疏疏的电灯光映着那些一堆一撮、高下错落的楼房,海边就在我们坐的楼下。银色的波涛有节奏似的撞着石堆作响。静静的海面只有几只不知哪国的军舰,静静地停泊着……”每当夜幕降临,王统照都会遥望山海,疏解胸臆。院子里,种满了梨花、桃花、杏花、海棠、芭蕉、夹竹桃、石榴无花果,每到春天,云锦般地灿烂夺目,在山下都可以远远望见。进门后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走,两边和顶上架着木栅,生长着密密的紫藤萝。

在王立诚看来,父亲生平是很爱这个家的,这里有他的亲情和友情的纪念,有他的书籍和文稿,一花一木有他的手泽。

这座错落的宅院,迎接过青岛的大批文人墨客,可谓“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王统照无异于一位教育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教学经历,还有他在青岛的寓所成为青岛新文学力量的聚集处。作为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之一,王统照主导开拓了青岛本埠文学,与此同时,热情扶植文坛新秀,为青岛新文学的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

王统照在此居住生活了近30年。他在这里写成了气势磅礴的巨著《山雨》、著名散文《青岛素描》和诗集《这时代》;接待了俞平伯、闻一多、老舍、朱自清等知名的专家学者,以及臧克家、王亚平等许多上门请教的文学新秀。吴伯箫曾回忆,“观海二路的书斋里,同你送走多少夕阳,迎来过多少回山上山下的万家灯光”。当时在国立青岛大学读书的臧克家也常来王宅拜访,他的第一本诗集也由王统照和闻一多筹资出版,臧克家在回忆文章《剑三今何在》中如此描述:“我在(国立)青岛大学读书期间,不时到他的观海二路寓所去。大铁门向西向,院子很小,一进大门,右手一座小平房,两个通间,这就是会客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匣‘全唐诗’。我一到,老工友上楼通报一声,一会儿看到主人扶着陡直的栏杆,滑梯似的飞跃而下。楼很小,又高高踞上,真可成为危楼了”。

也是在这栋小楼上,王统照编辑出版了青岛历史上第一个文学刊物《青潮》。

3

再觅行踪

草木中,或坐或思忆旧人

在青岛,寻找王统照的踪迹不难。

百花苑中,他端坐在绿丛中,左手方于膝上,右手轻握左臂,中式长褂在身,标志性的眼镜背后,眼神温和而坚定。他眺望远方,似在思索,又似在关注人来人往,草木生长。在海大鱼山校区图书馆门前的草地上,又见王统照。左手托腮的头像在笔直的石座上,中国新文学前驱的字样,让参观者肃然起敬。

虽然早期就职于中学,到1946年才在山大任教,但他与知名教授们甚为投契,聚合了大学内外的文化人物,深刻见证了彼时青岛文化高峰的形成与演变。

王立诚回忆,每当父亲从外地回来,家里的客人就多了,“来得最多的客人自然是文艺界的,是作家、教师或者学生。当年在山东大学担任过教授的闻一多、杨振声、洪深、老舍、赵太侔等先生都曾来过我家,还有臧克家、吴伯箫、杜宇、王亚平、孟超等先生,也来往较多。有时我听母亲说:‘王亚平他们又来了。’接着就招呼厨师准备饭菜”。可以想象,观海二路上,各路名家往来于王统照家,望海台上,香茗缭绕,文学理想浸润在山海雾气的氤氲中。

让王立诚印象最深、最好的是老舍,“那一年老舍先生来我家作客,父亲留他便饭,说是便饭,其实也是从饭馆里叫来的菜。吃饭时把我也抱上椅子,当我发现有一盘菜是用冰块拌的海鲜时,童心大发,非吃冰不可。家里人劝我不要吃,正在相持不下时,老舍先生说话了,他问我:‘你看过施公案没有?’我摇摇头。父亲在旁边接着说:‘他还小,没有让他看这些小说。’老舍先生又说:‘你没听说过金镖黄天霸打镖的故事吗?’我说:‘没有。’老舍先生说:‘我演给你看。’于是站起来起绸小褂的袖子,一只脚踏在椅子上,摆了个骑马式,把一根筷子高高举了起来,大喝一声:‘看!’我的眼光跟着这根筷子转到了屋角,筷子落地了,老舍先生也坐下了,宾主又在谈笑风生,我再寻那盘吸引我的凉菜时,桌上已经没有了,原来是老舍先生讲故事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家里人就悄悄地把这盘菜端走了”。

臧克家国立青大中文系的学生,毕业后在临清一所中学任教。因为是老乡,加上夫人是王立诚的堂姐,所以,视王统照为“良师益友”。得益于王统照的帮助,臧克家对他感激不尽。王统照1957年病逝时,王立诚亲眼见到了两人感情的深厚程度,“那一年冬天,我从山东回来,先到作协宿舍拜访克家先生,面交先父赠给他的遗物:一把自写的扇子,是父亲病中的遗作,还有一个潍坊特产的嵌银丝香烟盒,当传达向他通报时,我隔着窗子就看见克家先生掩面大哭”。

旧居还在,却历经沧桑。

抗日战争爆发后,王统照一家避居上海,1938年冬天,保姆宋大娘从青岛到上海与王家团聚,她带去了关于王统照的房子被日本军人家属占住并抢掠一空的情况,宋大娘还提到,王统照的的藏书全部散失,有的亲友还在地摊上发现印有他名章的藏书,这都让王统照悲愤不已。当得知日本一个长官让宋大娘告诉王统照“叫你的主人回来,和我们合作,这房子就可以还给他”时,王统照气得直跺脚,大声嚷道:“冻死饿死我也不当汉奸!”严酷的打击,让王统照病倒了,并留下了病根。

1944年7月,王统照让妻子带着17岁的王立诚回到青岛,旧居已被占据,只能借助在福建路居易里的伯母家。第二年7月,王统照穿着一身白布中式裤,像个乡下教书先生一般回到青岛,一家人租住在齐东路的一栋楼里。抗战胜利后,全家人才回到观海路,此时的家,已是家徒四壁,家具、藏书、资料都被日本人抢劫一空,那种酸楚是刻骨铭心的。1946年8月,王统照接受赵太侔的邀请,正式出任复校后的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当时他看到被劫后的学校图书馆已无藏书,便将自己劫后尚存的300多种线装地方志转赠给学校,这也是他的雕像出现在图书馆门前的原因之一。

在学校里,王统照教导学生如何明辨是非,分清敌我,走上革命的道路,这种精神赢得了学生深深的爱戴;在书房里,他笔耕不辍,仅从1946年至1950年的四年期间,所写的小说、诗歌和译作就达130多篇。1948年夏,王统照因支持学生反饥饿爱国运动,遭到校方解聘。青岛解放后,他又回到山大任教。1950年,他离开山大,离开青岛,到济南任职山东厅文教厅副厅长,后长期担任山东省文联主席、省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等职,直到1957年11月29日病逝。

在此期间,他多次回到青岛度假,青岛是他的故乡,那片望海楼,也是他永远未曾忘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