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当年“学霸”今何在?

2024-06-24 08:55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客户端阅读 (361735) 扫描到手机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人生最重要的那场考试,或许并不发生在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

很多年后,那群曾经头顶“学霸”光环的乖孩子、好学生步入社会、汇入人海,以一个普通父亲、母亲、企业员工、社会螺丝钉、房贷背负者的身份隐匿在人群中,看起来与旁人无异。我们才真正开始正视、思索,推动他们命运的是什么?

他们不再像从前那样面对提问时不假思索、对答如流,他们记不清自己的准确高考成绩,记不清填报的第一志愿,也记不清读了四年的大学专业全称。他们犹疑着从眼前一道道人生考题中抬起头,“学霸吗?以前算是吧。”如此轻轻带过。

最重要的那场考试

●李辰

“人生就是这样的,低谷后再起来,这样才精彩……先把债还清,等老了以后就每天钓鱼。”

36岁 湖南邵阳人

2007年参加高考,同年的湖南省理科重点线为535分;读高中前总是在全校排名第一,“连第二名都没怎么考过”;已不确定自己当年的高考成绩是570多分还是580多分。

录取院校:沿海某“985”高校市场营销专业

现状:广西来宾一家工厂维修工

一个‘叛逆’的选择

仲夏初芒,联系李辰的那个周末下午,他正在医院等待检查报告单。这本是他的工作时间,但由于腿部突发肌肉无力,以致无法行走甚至长久站立,他不得不请了病假去检查。“工作强度还好,可能是因为我以前没怎么锻炼过。”李辰语气轻松地说。

今年36岁的李辰在广西来宾一家生产一次性可降解餐盒的工厂做维修工,日复一日地穿梭于车间流水线,随手将松动的螺丝拧紧,或在两层楼高的机台爬上爬下,对集体罢工的机器臂进行抢修。17年前,这只打螺丝的手也曾执笔在高考考场上书写少年意气。

一切已十分遥远,遥远到,他已经不确定自己当年的高考成绩是570多分还是580多分。那一年,李辰家乡湖南省的理科重点线为535分。

“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这件事,李辰记得很清楚。

生于湖南省邵阳市新宁县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李辰从一开始就踏上了“好学生”的成长轨道。听话、努力、有悟性,学习不怎么费力但效果显著,在李辰记忆中,自己读高中前总是在全校排名第一,“连第二名都没怎么考过”。

李辰自认“开智”较早,初中“边谈恋爱边学习”;热爱文学,曾在初中时利用课余时间写过一篇几万字的小说;沉迷于交笔友,每周花大量时间给笔友写信……这些耗时间、分散精力的事情都没能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在唯排名论的教育体系下,优异的分数可以成为一个学生最好的“保护伞”,学校、家长对其小小的“分心”都表现出极大程度的包容。“谈恋爱是全校人尽皆知的。”李辰说。

成年后的李辰反思,或许是这些“宠溺”与成绩带来的优越感,滋长了他骨子里的“自负”。除了爱玩,“努力还是很努力的”。李辰记得自己初中时曾凌晨5点起床读书,因为第二天老师要检查课文背诵。这种努力一直延续至中考时。

人生最重要的那场考试,自然不是发生在中考的那个夏天。实际上,李辰提前参加了邵阳市第二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他以全县前几名的成绩被这所省级重点中学的特招班录取,成为一名寄宿生,每月仅有一天假,可以回到车程三小时之外的家。

寄宿制对李辰而言,意味着脱离父母管控的自由生活。他认为自己内心“崇尚自由的天性”被释放了,试探着将脚迈出轨道一小步,又一小步——逃课,晚上熄灯后偷偷溜出宿舍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第二天上课时睡觉……李辰和班里十几名各县选拔上来的尖子生,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大家报复性地将从前没做过的“坏事”都做了一遍,“读高中好像上了半个大学”,“玩了两年游戏,学了一年习”。

对李辰来说,学习不再拔尖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依旧排在全班十几名的成绩,再一次庇护着他免受老师与家长的苛责。

临近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见李辰学习成绩迟迟上不去,妈妈从老家赶到市里陪读,经过3个多月严加看管,李辰的成绩迅速提升,以超常发挥考到了全班第四名。

李辰记得,当初报志愿时,在网上看到一份“全国十大美校”的排名,他不顾家人反对,“一意孤行”地填报了榜单上那个离家足够远、靠近美丽大海的学校。

自认没有继续深入学习数理化的天分,理科生李辰选择了偏文科的市场营销专业。“其实这是一个‘叛逆’的选择,因为我其实不善言辞。”再回顾这一切时,李辰说。

人生的“无常”刚开始

和李辰的超常发挥不同,18岁那个夏天的考试,恰恰是小雅考得最差的一次。

来自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的小雅,生于1992年。父亲在体制内工作,母亲在当地经营一间小店,家庭氛围温馨又轻松,在无外力施压的环境里,小雅似乎天生对学习感兴趣,“不太费力”,并且,学习本身能够带给她“获得感与发自内心的愉悦”。这种珍贵的内生动力驱动小雅从小学、初中直至高中,始终在全校名列前茅。

小雅高中就读于大兴安岭地区唯一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整个地区最优秀的学生聚集于此。即便如此,小雅依然可以考到全校前十名。同全国大多数重点中学一样,重理轻文的理念渗透在师资配置与老师潜移默化的引导中。小雅所在的那一届,共设有16个班,其中理科班12个。

“无论是考大学还是将来就业时,理科生的选择范围都更广泛一些,因此凡是能学明白理科的学生,一般都不会选择文科。”基于这种认知,在语言方面更有天赋、对文科更偏爱的小雅选择了学理。

回忆起高中生活,小雅觉得那不算苦,学自己不感兴趣的理科也不苦,因为“确实能学明白”;每周只放半天假的封闭式学习也不苦,她甚至设想,“如果(学校)像衡水二中那样,我的成绩应该会更好。”

2010年,小雅参加高考,570多分的成绩超出当年黑龙江省理科一本线40多分,在全校排名三四十,而她平时最好的成绩是全校第七名。这是一次莫名的发挥失常。小雅填报了“离家不远”“分数够得着”的吉林省某985高校语言类专业,又因为不够有竞争力的分数,被调剂到同校的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

“复读太累了”,小雅选择服从调剂。人生的“无常”才刚刚开始。

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比较起来,倩倩的读书生涯似乎顺利许多。

读大学前,她没有离开过家乡山东省聊城市茌平县。她是在村里野蛮生长的小孩,“家里没人管”,不知学习为何物,懵懂而被动。追寻起来,“开悟”的那个转折点出现在小学三年级。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父亲给她讲数学题,而她全程游离,父亲突然生气,为女儿的不专心、不努力震惊。

“他的震惊震惊到我了。”在倩倩心中,这件小事意义重大,它唤醒了一个小孩渴望被认可的自尊。

来自父母的正向反馈是重要的。倩倩记得年幼时家中充满了争吵,而自己在学习上的优异表现或许可以成为糟糕家庭关系的润滑剂。“至少家里有一件正向的事情,否则全是要干的活,要花的钱,以及分歧和矛盾。”

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学习。很快,从四年级起,她的成绩在全校“位居前列”。

“位居前列”既是光环和荣耀,也是压力和枷锁。“我还是过于看重排名、老师的印象、父母的反馈,我总是用这个要求自己,如果这次分高但排名下降了,我都觉得是失败的。”倩倩小心翼翼,敏感而忧郁。

无论如何,“学习好是管用的”,她发现此后家里紧张的气氛和缓了。“爸妈谈起我时总是喜笑颜开,我爸开始拿我的成绩显摆,连我二姑都对我好了,她认为我是个好苗子。”

倩倩提到的二姑,是家族中经济状况、社会地位都更优越的大家长,在山东省最大的电力企业工作,一家人居住在县城有空调的房子里。

二姑对倩倩的“好”是具体的,包括吃、穿、住、用的经济支持;这种“好”是持久的,延续至倩倩此后人生的成家、立业、安家等每一件大事;这种“好”也是深刻的,决定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职业方向。

高考成绩656分,高出当年理科一本线整整50分。倩倩在志愿填报环节毫无悬念地选择了山东大学——“不能出省,不想冒险,离父母近,离二姑近”。专业选择上,二姑父基于自己的人生经验帮倩倩选择了属于工科的自动化专业。

最初的选择是否保守,人生还有多少可能性,倩倩无从得知,她甚至没有研究过第二个选项。踩在原生家庭基石上的小孩,拥有着基本固定且相似的人生轨迹。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内,每一步也都不能出差错。

差错、惯性与失控

●小雅

“我努力工作,只是一种好学生的内在驱动,习惯性地把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做好。”

32岁,黑龙江大兴安岭人

2010年参加高考,同年的黑龙江省理科一本线为532分;平时最好成绩是全校第七名,高考是“一次莫名的发挥失常”;高考成绩570多分,超出理科一本线40多分。

录取院校:吉林省某985高校,被调剂至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

现状:黑龙江省某事业单位公务员

▍理想与现实之间

很多年以后,倩倩进行自我回顾时才意识到,也许当初填报志愿那个环节是出了差错的。

自动化专业是一门偏向物理学的专业,而物理恰恰是倩倩的弱势学科。在高中阶段,她为应试而学,靠题海战术提分,对物理知识既不感兴趣,也没有真正内化。上大学后,面对厚厚的天书一般的物理教材,她学不进去,倩倩第一次产生自我怀疑——“我可能不是学习的料”。

“周围都是高考成绩650分以上的学生,问问其他同学,人家学起来并不费力。”这种差距让倩倩持续多年的自我人设崩塌。同时,每月张榜公布的排名刺激消失了,家人的注意力也从学习成绩上转移,那个“拿着成绩单换糖吃”的游戏,在成人世界里彻底结束了。

失去自我定位的支撑点,倩倩不再努力了。

发现自己也许更适合与人而非枯燥的公式和计算打交道,是在校园记者的实践中。最初是为了赚一点生活费才报名的,跑新闻、写新闻,将学习之外的所有时间花在上面,每个月能赚一两百元,这对每月生活费只有300元的倩倩而言,不是小数目。

彼时,山大兴隆山校区正在建设中,倩倩以此为素材采写了一系列稿件,“一审核就能通过”,那个驱动她努力的正向反馈又回来了。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即时的反馈,是与人的对话,而非望不见尽头的持久努力。“因为物不会说话,我参透不了。”倩倩说。

在上自习、写东西、发稿件的循环中,倩倩的大学生活接近尾声。实际上,家里人心中仍旧默认,“倩倩是要继续读研深造的”,这不是一种选择,而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没人知道她在大学期间的学习成绩早已跌至中游,也没人知道,她早早放弃了考研的打算。

一些朦胧的梦想也曾在她心中蠢蠢欲动。她曾想象自己去做聚光灯下的主持人,也曾怀揣着一个文学梦,清晰记得小时候蹲在胡同墙根下,兴致勃勃翻阅借来的课外读物的那种快乐……

大三那年,父亲突遭车祸去世。“尽快赚钱,让我妈过上好的生活”,自此成为倩倩最务实的目标。梦想是什么呢?她没再往下想。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个急需支撑的脆弱的家。

▍学生时代最出格的事

最初在本专业读研的那个决定,也不是小雅自己做的。她是被保送的。

小雅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喜欢上那个被调剂的专业,但认真学习是一个好学生的惯性,她被惯性推着继续前进。

“当时的心态是,还是尽一个学生的本分吧,能学的尽量还是去学。”小雅发现,周围同学大多是调剂来的非艺术类考生,大家像她一样不喜欢这个专业,因此不如高中时那么努力了,而她成为班级里仍旧努力的少数人。

理科基础扎实,英语成绩突出,设计类专业课也“从不糊弄”,2014年,小雅凭借全班排名第二的总成绩,被保送至东华大学读研——这里的服装设计与工程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

也不是没有过不甘心,小雅在大学期间辅修了英语双学位。她确定地相信自己的语言天赋,也确定地知道自己就业方向一定与服装行业无关。学好本专业是学生的本分,而英语是一种精神寄托。

迟来的“叛逆期”在此时显现,这个热爱学习的女孩仍旧以学习为武器,对抗不如意的境况,“如果两个专业的课程有冲突,本专业的课就不上了。”这是小雅学生时代做过最出格的事。

去上海,去抓住一个深造的机会,去学习更多知识,去提升学历,去寻找一个新的开始——小雅怀着这样的初衷来到东华大学。越来越细分的专业和步步逼近的就业抉择时刻,让她幡然醒悟:按照大学的模式继续读下去是不可行的。一个学期后,小雅退学了。

“努力学习自己并不感兴趣的知识,即便可以做得很好,实际上也是一种对心力的浪费。”回望曾经纠结的读书生涯,如今的小雅恍然大悟。

23岁,小雅又踏上了应试之路。

2015年至2019年间,她共参加了3次考研。前两次,她将目标锁定在翻译硕士专业。对外经贸大学,因备考时心态不佳,以几分之差落榜;北京大学,依然未上岸。考研间隙,她还在北京的一家教培机构做了两年半英语老师。

这段曲折的经历至少帮她确定了一件事,英语教育肯定不是自己想要从事的领域。“当老师对我来说是一直在原地踏步。总是在重复,讲多了就变成了惯性。”小雅说。

2020年,小雅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被山东某985高校的新闻与传播专业录取。三年后,研究生毕业,31岁的小雅如愿考取黑龙江省某事业单位公务员。

人生最重要的那场考试究竟是哪一场?小雅不确定。她确定的是,以一个好学生的本分面对人生的每一场考试,一直走,总能走向一条通往理想与幸福之路。

▍在一意孤行中离开

31岁可以成为重新起航的起点,18岁也可以成为青春留宿的驿站。

在很长一段时间,李辰的人生时钟都停留在18岁。

失控的高中生活为李辰建立了人生中最亲密、最长久的友谊,也使他陷入对网络游戏的痴迷。24小时不断电的宿舍,不再具象化的成绩排名,以及强调自主性的宽松管理环境,让李辰心目中那个本就模糊的目标感逐渐丧失。“不知道要干吗,整个人很消极,就每天都玩。”

“爱打游戏”是同学A对李辰最深刻的印象。在他的记忆中,李辰大多数时间待在宿舍里玩一款叫“梦幻西游”的网络游戏,吃饭常常由室友帮带,偶尔出门和同学一起踢球。有时,他会在晚上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白天睡觉,“因为晚上的网费便宜一点”。

每逢暑假,同学们纷纷离校,仅剩部分实习、做兼职的同学留校,李辰也没有回家,“他整个假期都待在宿舍里打游戏”。

有一年春夏之交,学校里已有不少同学穿上了短袖衫,在宿舍里蛰伏一冬的李辰出现在食堂,身上还穿着冬天的厚外套。“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他穿的那件外套是我的。”同学A说。

大学期间,李辰每月有几百元的生活费,够用,但绝不富裕。同学A记得,有一年李辰收到家人给的一笔用于买电脑的钱,他花一半买了台旧电脑,配置低到“只能带得起那一款游戏”,剩余的钱换来了一摞厚厚的游戏“点卡”。

“好学生”李辰渐行渐远,随之失灵的是那个“只需稍加努力就能见效”的魔法。大学里很多专业课是开放型考试,李辰常常在考前突击一周,必须要去上课才能掌握的学科(比如高等数学),出勤率就高一些。

“我不觉得我的学习能力或者智商是突出的,像大学英语,我考了很多次都没有考过。”李辰说。

“如果一开始没起来,后面就起不来了。”李辰口中的“没起来”,指的是学习成绩。像那些在成绩、排名的反复刺激中长大的学生一样,被一把推入大学校园的李辰不知道,除了学习成绩以外,还能从何处寻找个人认同与自我定位。

成年后的李辰仍躲在高中时的小圈子里。那里像一个精神的港湾,安放着他的自尊和骄傲。相聚在一个虚拟的游戏世界里,大家齐头并进,装备精良,欢呼雀跃地迎接一场又一场胜利。

大四下半年,当同学们为就业奔波于各大招聘会,或进入各大企业实习,李辰不得不直视那个关于未来如何的选择题。“自愿退学”是他给出的“其他答案”。

“那时候自负地认为,上不上学,毕不毕业没什么影响。已经和班里同学有很大差距了,再毕业也就那样了,所以就极端地想,既然所有人都劝我毕业,那我反而就不想毕业了。我想证明,就算没有拿到毕业证,也能混得好。”李辰后来解释。

因修够了80%的学分,李辰拿着结业证,和学校给出的“三年内返校补修学分即可补发毕业证”的善意退路,正式踏入了社会。在一意孤行中进入校园,又在一意孤行中离开。

他记得自己似乎准备好了学费,但那欠缺的20%学分,最终也没能补齐。2014年盛夏,已在外漂泊三年的李辰返校取走了自己的档案袋,里面清晰记录着他自小学至初中名列前茅的成绩单,远超重点线的高考分数,以及一纸“大学肄业”的最终“宣判”。

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倩倩

“现在干的这一行至今都不是我喜欢的。”

38岁,山东聊城人

2004年参加高考,同年的山东省高考理科一本线606分;从小学四年级起,她的成绩在全校就“位居前列”;高考成绩656分,高出当年理科一本线整整50分。

录取院校:山东大学自动化专业

现状:企业高管

低谷后再起来才精彩

检查结果显示,李辰的病因是过度劳累。但积极的一面是,这份月薪五千多的工作有五险一金,让他十多年来第一次享受到医保。

这家工厂是去年9月为了还债才进的,无学历要求,但用工年龄限制在了35岁以下。那时刚过35岁的李辰算“破格被录用”。

“我有大学结业证,是有学历优势的,所以人家要了。”李辰说。12年前的那张结业证,如今以这样一种方式参与了李辰的生活。

李辰应聘的维修工算半个技术工种,入职后经过3个月的培训即可转正。所谓的培训,依旧是师徒制的传帮带,“老师傅也没那么用心教”,但理科生的功底帮助李辰轻松掌握了基础维修技能。

对他来说,这是一份不动脑子的纯体力活。每天工作12个小时,白班、夜班两班倒,每月有3天可以休息。最大的缺点是,“脑子不想事了,就是干活,待得久了,人就妥协掉了”。

李辰是不甘妥协的,即便在过去的12年里,经历了那么多起起伏伏。

大四那年离开学校后,李辰辗转广州、杭州、长沙等地,进过工厂,也试过在游戏相关的领域创业,结果以失败告终。直至2015年,李辰通过哥哥介绍,在来宾市一位朋友开的母婴连锁店里做店长。

“我刚出来满怀梦想,不在乎待遇,一个月只有几千块钱工资。”一年后,李辰在来宾开了第一家店,30多平米的空间成为自己事业真正的起点。

在做生意方面,他努力且充满热情。他在后来意识到,最初考大学时并没有深入思考过上大学是为了什么,或许在自己内心深处,创业做生意才是真正的事业理想。

一切发展得很顺利,母婴店的生意帮助李辰实现了成家、买房、买车的人生进阶。2019年,李辰计划开第三家连锁店,但资金周转不开又扩店心切,他不顾高息借了40多万元网贷。

谁料,新店开业不久便遭遇疫情影响、出生率下降的双重打击。母婴行业由盛转衰,“一开始还能正常运转,只是牺牲掉大部分利润,后来越滚越大,每个月都有十几万利息,同时盈利下降,到了连利息都赚不出来的时候,就很难了。”

2023年6月,关闭了最后一家店,背负了六七十万元欠款,李辰两手空空回到原点。

“高中时大家聊各自的理想,我说我的理想是30岁时有百万存款。30岁那年大家聚会,我没去,他们打电话问我,我说理想实现了一半——负债百万。”在玩笑背后,是无法描述的辛酸,“从去年关店到现在只逛过一次超市,因为我欠几十个顾客的预售款,我怕遇见熟人。我累了,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36岁的李辰已被阻挡在“职场荣枯线”以外,“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很难”,他正打算辞掉这份稳定但会让人失去斗志的工作,去更大的城市闯一闯。

“下一步计划去香港送外卖,听说一天收入一千多。”提起那个不确定的未来,他又兴致勃勃。“人生就是这样的,低谷后再起来,这样才精彩。真的起不来了也无所谓了。先把债还清,等老了以后就每天钓鱼。”

▍等待一个突破的契机

这个夏天,小雅在哈尔滨入职事业编即将满一年了。

她在离单位很近的地方租房子住,月租一千多元,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5点半下班,中间有两小时午休,单位管饭,每个月能拿到5000多元工资。以当地经济发展水平衡量,算中等偏上的收入。

“物欲不高”,也没有买房的打算,这些钱对小雅来说足够花销。没有谈恋爱,但“对感情也没有很迫切,家里也没有给压力”,父母偶尔会来哈尔滨看她。

因为生活简单,工作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和心力,她将自己的工作性质类比“行政”:收发文件,打印、复印、传阅文件,给领导送文件,归档文件,登记,领饭票,写党建材料,申领备品,申请公务车,通知大家开会,排值班表,接人送人……基础、琐碎,又有着繁冗的流程。

这些碎片构建起考公上岸后的生活图景。但平静之下,波澜暗涌,小雅的内心被疑惑填满。

“我有的能力在这都用不上,用上的都是我不具备的能力。要怎么讨好领导,怎样在各种力量间周旋,沟通时怎样让自己占有有利的位置,我至今都没有学会,我只能做到不卑不亢。”走出象牙塔的优等生,在由他人构成的社会环境里,出现了强烈的水土不服。

“很多事情我不是太喜欢,但我认为是我的本分的话,我会尽力把它做好。”她依然保持着好学生的“本分”,在水土不服的眩晕感中认真且努力。但学生时代的模式在社会规则里失效了,她意识到,生活中的困境不是靠认真努力就能解决的。

“我努力工作,只是一种好学生的内在驱动,习惯性地把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做好。但我做的所有事情,似乎让自己曾经拥有的能力逐渐远去,我没有任何锻炼的渠道。我还是会给自己洗脑——应该从基础做起,我记得之前看过一段话,说这对年轻人是一种锻炼,但是这种锻炼真的适合每一个人吗?这种锻炼的结果有人负责吗?”梳理从小到大受过的教育,她没有找到具体的答案。

“我梦想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状态,希望有一份自己能够驾驭的事业,有一些成就感、获得感,也能对社会有贡献的工作,希望能够平衡好生活和工作,能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关于理想生活的实现方法,她还在努力摸索。

小雅等待着一个突破的契机。

▍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如果当初选了另一条路,现在的人生会不会不同?倩倩从未想象过,就像高考报志愿时一样,倩倩没有研究过就业的第二个选项。

毕业那年,本着“离家近、大企业、专业对口”的原则,倩倩接受了位于青岛市的一家家电企业的聘用书。彼时,她头脑中对自己职场形象的描绘,是一个“懂技术、擅研究、富有创造力的工程师”,而实际上,倩倩发现企业里“研发类的岗位太少了,且人员流动性极低”。她同大多数校招员工一道流入了销售、营销、市场类岗位,最终在一个辅助管理性质的岗位停下来。

“做数据统计,给领导报批,发现数据不是很好,再去沟通各部门……这类工作对我实际经验的积累是没有帮助的,我没干具体事,只是信息的处理和传递,分析来分析去还是那些东西,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好像发挥不了价值,而我过去所学的东西都扔掉了。”3年后,倩倩离职了。

随时放手的勇气不难鼓起,只是“学以致用”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

在一些机缘作用下,倩倩进入公关广告行业,一干就是13年,从项目经理做到企业管理层,她用一种埋头死磕的劲头完成了职业的华丽转身。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老板眼中最勤奋的员工,是同事眼中最严苛的上级,是客户眼中最靠谱的乙方,同时也是女儿眼中最忙碌的妈妈。

高考20年后,读书改变命运的古老隐喻在倩倩身上发生了。她无疑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和同是山大校友的丈夫以及一个健康、可爱的女儿共同生活在青岛海边一套拥有大大落地窗的海景房里,不再需要接受他人的接济与荫庇,拥有了掌控自己生活的能力与底气。

常沐阳光,常观己心。她也暗自对比大学同学的境况——有人在国内外高校任教,有人在学术界颇有建树,有人参与过C919大飞机的研发……已习惯一身精致套装、出入是豪华轿车的倩倩,仍摆脱不了内心的落差感,“现在干的这一行至今都不是我喜欢的。”

在物质需求满足之后,她开始审视自己,“我那时觉得我得好好干,才能让推荐我的领导和现在的老板觉得这个人还不错。我始终架在别人的期望上,就像曾经架在父母和老师的期望上一样。”

被推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倩倩重新思考早在18岁那年就该直视的问题:抛开旁人的期待,我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这样的考试还有很多

“我女儿这次考试全校倒数第五。”在咖啡厅,抱着笔记本电脑前来赴约的倩倩一坐下就说,“没想到学霸的话题是从‘学渣’开始的。”她哈哈大笑起来。

倩倩的女儿读三年级,名叫浩然,取自山东大学校训——“学无止境,气有浩然”,其间寄托的并非对女儿“考上名校”的期冀,而是“学无止境”的愿景。

这个曾经视排名高过一切的女生,如今对女儿采取了“保护天性、适度引导”的教育方法。面对女儿学习上的“落后”,她用“学霸式”的钻研精神,遵循一套科学理念,制定了详细的“唤醒内驱力”的学习计划。

“我希望她为乐趣而学习,不是因为外在压力。我希望她找到内驱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能够接纳失败的自己,并具备在任何处境下过好这一生的能力,这个比排名更重要。”宿命般的,迟到的“松弛感”惠及了下一代。

倩倩记起自己的三年级,在将学习、成绩与排名当作武器,对抗无措、不安的过程中,习得了知识,却落下了重要的一课:我们会成功,也会失败,所有荣耀辉煌、荆棘坎坷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小学三年级的那场考试,当然算不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它同18岁那个夏天的考试一样,也只是应试教育中必经的一役。在未来的人生路上,这样的考试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知道。

“女儿的同学们都知道她有一个特别温柔的妈妈,总是笑眯眯的。”多年后,那个童年里渴望的笑容毫无保留地绽放在了倩倩的脸上。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中李辰、小雅、倩倩、同学均为化名)

>>>短评<<<

人生的刻度上,大学不是终点

无论诗人和作家怎样文学化渲染夏天,真实的夏天总是伴随着烦闷与溽热,也充满了紧张与彷徨。在这个暑气日渐升腾的六月,三位十多年前的高考获胜者,用他们的人生故事揭示了关于夏天的另一种叙事。

从2003年第一届扩招生毕业到2024年毕业生再创历史新高,大学教育成为普及教育已成不容否认的社会现实。但一脚踏进“985”“211”的校门,人生绝非跨上了巅峰、画上了句号。还记得《顺流、逆流》开头那句歌词吗——“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人生之路何其坎坷,是甘愿埋首做一只鸵鸟,还是认清现实“逆天改命”,是一道避不开的选择题,即便怎么选都可能留下遗憾。

2024夏季山东高考分数线今天就要揭晓了,我们看到,“为寒门指路”的网红张雪峰照例上了热搜,标价17999元的高考报志愿服务供不应求;我们也看到,三年前立志要去“城里拱白菜的”衡中“学霸”张锡峰公开告白,考进浙大也并不快乐,青春的迷茫人人平等;我们还看到,17岁的中专女生姜萍在阿里巴巴全球数学竞赛中一战成名,以一己之力掀起全社会对教育制度的审视与思考。

在每一个盛夏,一代代青年面临一个共同的难题:在人生的第一个分岔路口,应当做出怎样的选择?

前不久,《三联生活周刊》刊发了一篇题为《张雪峰“劝不动”的新闻专业学生,后来怎么样了》的报道,山东考生侯翔宇,在自己四处找人甚至找到记者了解过新闻采编工作后,仍然去了中国传媒大学。他在读书中意识到,“大学存在的意义,并不全是为了找一份工作,更重要的是对你人格的完善和价值观的培养”。

那些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卷入时代浪潮的青年也终将发现,高考不是终点,人生还有很多个夏天。在被问到关于未来生活的图景时,这些选择不同、路径不同、境况不同的尖子生们不约而同给出了相同的答案:过上一种自洽的人生。

“不相信未作牺牲竟先可拥有,只相信是靠双手找到我欲求……”高考只是人生中众多考试中的一场,每一次面对考验,我们总要自问,是什么力量帮助我们走到这里,我们又要依仗什么样的力量走向未来?大学只是人生驿站中的一程,在下一个关口,我们仍需积蓄能量持续战斗。用尽全力,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