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欧·亨利”——读欧·亨利短篇小说《鄙视金钱的人们》
□姚岚
A、金钱赢不来的美人心
出生在富贵人家的霍华德·皮尔金斯,因父母亡故,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四百万家产,成为百万富翁。霍华德平日接人待物有礼有节,只是在金钱方面,他盲目相信世上一切都能用钱解决。
艾丽斯小姐容貌出众,她的家族冯·德·勒伊思林家族世代定居在格拉莫西广场,是当地有涵养文化的一家人。虽说家族逐渐没落,但“落魄贵族”瞧不起有钱的人——那些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的人。
一天傍晚,霍华德造访格拉莫西广场的红砖住宅,向艾丽斯求婚。霍华德谨慎地提到他的金钱可能提供的有利条件,却坏了大事,艾丽斯越听越冷淡,她拒绝了霍华德的建议和他本人的要求。霍华德并非平庸之辈,用小说里面的话来说就是百万富翁们不是轻易能打发走的。“不论什么时候,假如你觉得刚才的答复可以重新考虑,请你送我一支那样的玫瑰花。”他大胆地用手碰了碰她戴在头上的雅克米诺玫瑰。(以法国将军雅克米诺命名的深红色玫瑰)。
“很好,”艾丽斯说。“当我那样做的时候,你可以认为你或我对于金钱的购买力有了新的认识。你被宠坏了,我的朋友。不,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明天我把你送我的礼物退还给你。”听了这番话,霍华德甚是诧异,他压根儿记不起自己曾送过她什么礼物。
艾丽斯提起很久以前,他们两家曾经做过邻居时的事,“那时候你七岁,我抱着玩具娃娃坐在人行道。你给我一个灰色的绒毛小猫,猫眼睛是鞋纽扣做的。猫脑袋拿下来后,里面全是糖果。你花五分钱买的,你自己告诉我的。里面的糖果没法还给你了,因为我当时只有三岁,考虑得不多,把糖果吃了。可小猫还留着,今晚我把它包好,明天派人送去。”
艾丽斯说得轻松,却态度坚决。霍华德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带着他惹人厌的几百万元身价离开那幢败落的红砖住宅。
故事到此,年轻的百万富翁并没有靠金钱打动美人芳心。
霍华德穿过广场回家时,发现路灯下坐着一对恋人。冬天的纽约,气温已近冰点,寒风刺骨。青年没穿外套,只穿一件衬衫,女孩紧紧依偎在他身边,脸上露出幸福梦幻似的微笑。霍华德动了恻隐之心想帮助他们,他在长椅上坐下,谨慎地与青年攀谈起来。这是一对十七八岁的年轻情侣,他们从美国南部私奔到纽约这个大都市,途中青年的钱包被人偷了,只剩三分零钱,所以今晚他们决定在长椅上凑合一宿。青年感激霍华德的理解,但是绝不能接受他的帮助,青年强调明天他准能找到工作,何况他们还有一纸袋的蛋糕和巧克力,能对付过去。霍华德告诉青年他的身份身价,且此时口袋恰好有八九百元现金。“有了钱,你和那位女士就可以不露宿街头,你却拒绝接受,是不是过于精打细算了呢?”“先生,我不能同意你的想法,我从小受的教育使我对这种问题有不同的看法。”
一天之内,霍华德遭到两次鄙视,人们对他的美元不屑一顾。霍华德虽说并不崇拜金钱,但他一向认为钱的购买力是无限的。
事已至此,霍华德只好离开。突然,他又想到什么,回身对青年说道:“呃,先生,我十分钦佩你的——独立性——和你的犟劲,所以现在我要请你发扬你的豪侠气概。我知道你们南方人为了维护你们过时的自豪感,宁愿让女士在街头长椅上挨一宿冻,还把它叫做豪侠气概。”随后,霍华德说起附近有一位打小认识的女士(艾丽斯),她家还有父母、姐妹等家人就住在这附近。“我相信我那个朋友会乐意留——呃,会乐意请这位小姐住一夜。先生,您的意见能变通一点吗?”听了这番话,青年表示同意,女孩也愉悦地采纳了他的提议。
在艾丽斯家,霍华德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艾丽斯。艾丽斯欣然接受留宿这位南方姑娘。霍华德则依着青年的意思仍旧将他带回麦迪逊广场的长椅边,握手告别。此前,艾丽斯已把一个椭圆形硬纸盒交给霍华德。“你的礼物,现在还给你。”一只绒毛小猫。
霍华德回家,从盒子里取出“小猫”,小猫肚子里的糖果早就没了,还缺了一只纽扣做的眼睛。霍华德无奈地瞅着它。“说到头,我认为光有钱是不能——”。但是,但是,他突然喊出声,发现盒子里还有什么东西——一支压扁了的、但仍红得可爱的、芳香扑鼻的雅克米诺玫瑰花。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
读到此处,有没有出乎你的意想之外?艾丽斯不受金钱诱惑,没有接受霍华德的求婚,经过“帮助情侣”事件后,艾丽斯认识到霍华德内在善良、纯净等美好品质,将代表爱情的玫瑰送给他。广场小情侣被霍华德的热诚和坚持打动,接受他的帮助。霍华德可谓既帮助了他人又成全了自己。《鄙视金钱的人们》是典型的欧·亨利式结尾,著名的短篇《麦琪的礼物》《最后一片叶子》皆是结尾反转的写作手法。霍华德最后打开小猫糖罐、发现玫瑰,情运陡转,同时也揭开了故事最终的迷底,既出乎读者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故事当然可以只读到这一层,这一层就足够让作为读者的我们为欧·亨利的创意、手法拍手叫好了,只是,读完后仍觉尚存余味,再读,果然,欧·亨利作为世界短篇小说界最具影响力的三大教父之一,在这篇《鄙视金钱的人们》里玄机暗藏,戏中有戏,美好与讽刺并驾,揭露金钱对人之影响和人性复杂的程度可谓既巧又深。
B、百万富翁、无效增值和丛林里出来的婴儿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受到金钱风暴的洗礼,社会各阶层重新洗牌。欧·亨利小说的背景大都源于此。他的小说涵盖了当时美国社会形形色色、各个阶层的人物,上流社会呼风唤雨的有钱人,底层社会苦苦挣扎的小人物,还有周旋其间的中产阶级。社会只剩下一种评判人的标准,人的身份地位似乎一时间只能被拥有金钱和资产的多寡而定义。欧·亨利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把金钱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深刻变化——人对金钱的崇拜、金钱对人的把控,以及几乎没有人能逃过金钱的影响,巧妙而讽刺地写到小说中。
结合美国当时的时代背景,再来阅读《鄙视金钱的人们》,在看似美好的爱情“小猫”糖衣包裹下,在看似女主人公和南方来的小情侣被男主人公所谓“善良美好”的品质打动下,仅仅是一篇描述人性美好的赞歌吗?欧·亨利到底想表达什么,人性与金钱的关系到底又是怎么样的?
《鄙视金钱的人们》开篇并不是从爱德华和艾丽斯的故事讲起的。小说开头,“一些腰缠万贯的当代国王们在纽约街头溜达,寻找所谓济贫扶困的机会。怎么恰如其分地减轻穷苦人的困难,是有钱人最伤脑筋的事情之一。······专业慈善家们一致同意不能施舍现金。他们崇尚金钱,认为世上没有金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这是爱情故事开始前的背景。
欧·亨利狡黠地避开当代“国王们”(即有钱人)的行为,转而讲述一个八世纪时阿拉伯阿巴斯王朝第五任国王的传闻,“那个国王的手下是法律执行者,法律是当场奖赏值得帮助的人,惩罚国王不喜欢的人。他在集市上随便找个人给施舍,然后让那人谈谈他的悲惨遭遇。如果故事欠缺结构、风格和神韵,他就吩咐大臣给讲故事的人两千张博斯普鲁斯第一国民银行十元面额的钞票,或者派他一个美差。如果故事精彩,就吩咐刽子手砍掉讲故事人的脑袋。”接着又开了一个玩笑,“据说这位国王还健在,并负责编辑你祖母订阅的杂志。”
下面方是故事的正文,欧·亨利给这个故事定的题中题是:百万富翁、无效增值和丛林里出来的婴儿。为何如此题目?我们顺着这个思路,再来读一遍:一个新兴资产阶级百万富翁霍华德,一个落魄贵族小姐艾丽斯,和一对从南方“原始社会”(相较金融中心纽约)出逃到“现代世界”的初生牛犊的故事。
新兴资产阶级百万富翁霍华德看上了隔壁临街的落魄贵族后代女孩艾丽斯,本以为金钱可以搞定一切,带着这种“金钱万能”理所当然的态度,尽管文中说他“谨慎地提到他的金钱可能提供的有利条件”,艾丽斯还是拒绝了他。艾丽斯拒绝他时说,“当我那样做的时候(指接受求婚),你可以认为你或我对于金钱的购买力有了新的认识。你被宠坏了,我的朋友。”这里两个人的金钱观是不同的,霍华德认为金钱无所不能,艾丽斯似乎不看重金钱更看重人品,并且认为霍华德幼稚。按照艾丽斯的说法,他俩中除非一人转变了对金钱的认识,才能在一起。作为被求婚的艾丽斯自然是不能改变的那一方,改变的只能是霍华德,而最后文中霍华德至发现玫瑰前都是垂头丧气的,意味着他认为自己是被拒绝的,因为他自始至此没有改变自己的金钱观。而后他说,“我认为光有钱是不能”,他的金钱观才似乎开始有所动摇和变化,但改变也是他自己头脑中的想法,现实里,霍华德没有告知艾丽斯他的改变,他只是徒自感慨中,而艾丽斯方面则更加不可能知道霍华德头脑中一系列想法的转变。所以,到这里,故事的结局理应是糖罐空空,没有玫瑰才是。但是,故事的结局恰恰出乎我们意料,更奇妙且匪夷所思的是,所有人都觉得讲得通,甚至直接忽略了刚刚的逻辑,认可了另一种完全不可能的结局——即两人在一起了。我们在欣然接受美好结局的同时,从结果倒着推,转而开始思考为什么糖罐中会有玫瑰呢?就接到我们第一次理解的那样,从人性美好来解读,是讲得通的。但是,这篇故事中故事的标题明明叫《百万富翁、无效增值和丛林里出来的婴儿》,怎么和我们美好的感受一点都不搭边呢?
我们都被欧·亨利高超的写作手法给骗了。在结尾处,我们看到作者已经设置好的结果,即小猫糖罐里有玫瑰,于是顺理成章地从结果出发,倒推过程。金钱观这条线被我们自然地摒弃掉,而自动理解成作者想要给读者表面展示的这一层,即人性美好的情感线。然而,欧·亨利不是安徒生,他是以写实闻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作家巧妙地运用了读者的上帝视角,以及人们逻辑的盲区,在霍华德发出“光有钱是不能······”的感慨到打开糖罐看到玫瑰后,读者会天然地代入艾丽斯的角色,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霍华德改变了金钱观才出现的玫瑰,可实际呢?实际是玫瑰早就已经在小猫糖罐中了。严格来说,我们甚至都不能确定霍华德有没有改变金钱观,在玫瑰没有出现之前,只能说他的金钱观有些动摇,在玫瑰出现之后,我们更不能确定他有没有改变,因为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了。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既然艾丽斯说必须两个人金钱观一致才能在一起是必要条件,两人第二次相见霍华德也没有向她表达关于金钱观转变的任何说辞,那么金钱观真正改变的人是——艾丽斯。
回到当时的背景,一个新旧阶层交替的时代,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美国金融中心纽约,一个新兴资产阶级,一个落魄的贵族,两个人要在一起,在金钱狂潮的席卷下,到底是谁必然要顺应历史潮流而改变呢?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艾丽斯原本想要接受霍华德的求婚,奈何霍华德将金钱是万能的说辞摆上台面,显然不合“规矩”“体面”,让落寞贵族的脸面上难堪,艾丽斯不能轻易接受霍华德看似“施舍”的求婚,但欧·亨利通过艾丽斯后来的言语和行为揭示了她的内心——她渴望嫁给霍华德。原因有二:一是,艾丽斯拒绝霍华德后的一番小猫糖罐论,她要还给他(霍华德七岁、她三岁),他们还是邻居时霍华德送她的小猫糖罐,说明霍华德的求婚并非唐突,而是事有前因,艾丽斯完整地保留了一件儿时的礼物,说明她是在乎他的。二是,在艾丽斯拒绝霍华德之后,霍华德竟然可以大胆地碰她戴在头上的玫瑰,这一颇为暧昧和亲昵的举动,如果艾丽斯讨厌他,又怎么可能让他碰她的贴身饰品呢?这两个细节充分“暴露”了即使艾丽斯拒绝霍华德,但她内心对他还是有好感甚至隐隐有所期待的。艾丽斯的内心想要接受他,但需要一个得体合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恰好这次霍华德意外的“善心善行”提供了时机,百万富翁和无效增值是这个意思了。
再来说“丛林里出来的婴儿”,原文注解意为“孩子往往问母亲自己是怎么来的,为了避免正面回答,西方习俗说婴儿是鹳鸟送来的。”霍华德想要直接帮助从南方私奔到纽约的情侣(给他们钱),青年却一再拒绝,霍华德换了一种委婉的说辞,即赞美男孩“有骨气和坚持”又绅士地“邀请”女孩“顺便”住宿时,他们原本的坚持拒绝却陡然变成了欣然接受。多么滑稽,却又真实!当霍华德直接给予他们帮助时遭到了拒绝,婉转改变说辞后,小情侣愉快地接受了是“鹳鸟送来的”这一白色谎言。本质的内核没有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壳。
到这里,不难理解为什么标题是《百万富翁、无效增值和丛林里出来的婴儿》,回头重看《鄙视金钱的人们》,会否有一种辛辣的讽刺感和深刻的现实感?欧·亨利视角犀利深刻,把握并开掘人性的复杂多面,揭露并展示出时代、人性与金钱之间的互相作用,人性既美好可爱又现实矛盾,既纯良友善又赤裸残酷。
“一阴一阳谓之道”,人性之复杂,岂能只有一种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