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海如同诗人的另一张大纸 ——读小西诗集《风不止》

2020-10-28 09:16 大众报业·半岛网阅读 (50790) 扫描到手机

□风荷

《风不止》是小西对自己最近几年诗歌创作的一次梳理和呈现。我不是诗歌的研究者,但我固执的认为,诗歌一定是诗人内心奔涌出来的马匹。生活在海边的小西,是不是有着大海一样的温柔或波涛汹涌。翻开她的诗集,文本给予我的,在理性中可以洞察感性。小西是一个美丽而又沉静的诗人,身上早已褪尽尘世的浮华。她画国画,练书法,与文字相依,诗歌是镜中的自己,关乎灵魂。在她的诗句里读到的是爱和哀伤。更多的是冷静节制,一种向上的能量。正如《关于写诗》坦言:

“写诗让我保持冷静。

这么多年来,词语带给我的安慰

如同雪地里的火。我迫不及待地

靠近和使用它们

当它们顺从,组成一支队伍

并赋予微小的事物呼吸。

又仿佛是一场风暴

果子落地腐烂,散发出软弱的甜味

但大雨过后,仍不得不裸露出

痛苦的内核”

手中的词语给她安慰,是雪地里的火,是恋人。文字是她的内心微观,是她的笔墨盛宴。但诗歌也是风暴,大雨过后,裸露出痛苦的内核。痛美俱有,诗人探寻更多的是精神世界。读小西的诗,跟随她在情感领域漫游。在信仰、生存和疼痛中找到曙光。这是个人的痛感与生命和心灵之间的事物的反照。

她的诗歌相对比较短小,语言也比较朴素。一面借诗句取暖,一面又在诗句呈现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对外界的凝视即对自己的凝视,诗里寄寓了诗人的经历,体验和情感。很明显,在诗歌里读到的内容大多是有关诗人的成长、亲情和日常生活,而诗歌彰显得更多的是悲悯和良善。

当她运用语言去理解和审视亲情时,内心那条通往事物本质的路径,是有温度的。在自然精神和历史精神中赞美和发现。亲情不会因为距离和时间发生歧义,那是与生俱来的。正如触摸到某种物件,就会自然涌动:

《悲伤有时是一支口红》

“那年秋天,花生堆满了院子

我们兄妹几人,将其倒进

轰隆隆的机器。

当我把手插进裤袋

发现口红丢了。

那是父亲去世后买的

悲伤时,我就对着镜子旋转它。

它的外壳最终随着花生米

从机器下面掉出来。

我流下了眼泪。在灰暗的日子

令我鲜艳的那部分,再也找不到了”

一支口红,写的却是父亲。铺陈和情绪的调动,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却又如此酣畅,思念跃然纸上。最后一句的动容是那么的不可阻挡。碾碎的不是一支口红,而是诗人那颗心。因为每当想念父亲的时候,她都要在镜前转动那支口红。

而这首《百日祭》:“我们把悲伤埋进土里/然后离开。/但它们在生长。曾经撒下的种子/如今,在坟墓上长势茂盛。//姐姐,请小点声哭泣/别惊动它们。你看——/开白花的芝麻,紧靠着低头的谷穗/就像爱笑的母亲,依偎着讷言的父亲。”更是把诗人的情绪推向了最高点。悲伤成为了种子,在坟墓上的长势很茂盛。那是一种何等的痛和念想。诗人又是那么冷静而节制,叫姐姐小声点哭,理由很简单。这简单中却写出了母女之爱,又写出了父母之爱,父母的形象跃然纸上。

“乍暖还寒的天气/ 她耐心地排着最后一次队/ 等人过来,把她送到火炉里去”(《立冬》)。立冬那日,诗人往炉内填煤时,想起母亲去世。令我读来也潸然泪下。另外还有《纸,或者雪》《忧郁》《致母亲》《立夏》《一双鞋子的记忆》《在父亲的藤椅上睡着了》《我们很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在火车上》《多希望这是真的》等等,带给诗人无尽的思念和痛惜。睹物思人,人生历程中的痛感,生命的不可预想。每每此时,从悲伤中醒来,诗人都需要用一首诗来平息内心风暴。

然而,诗歌的境界又是诗人观照现实的一种方式,不能停留在虚无的空洞之中。诗人小西,一次次的写亲情,秉承了亲情给予她的温暖和爱,当然这种情感和爱谁也不能替代,于是诗人把这种情绪化作诗句,反复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不是绑架读者,而是把那种美好的亲情传递。

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诗人小西的很多作品是日常生活的记录。包括自身的成长,如《花椒树》《破茧》《你所经历的,正是我将要发生的》等。只有诗人对外界事物有了思考,领悟到外部事物与自我构成对应,才会写出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作品。

体验和思想叠加,在抵达与错过中反思。诗人探究的是内部和外在的统一。或是对灵魂呈现和自我审视。我注意到,这本诗集中只有一个小西,她在不断地抛弃旧的自己,仿佛这世上没有她,仿佛这世上只有她。对周围景物和人物的观照,小西以女性的视角,或者一个观察者的视角,把生活放在了盛大而嘈杂的场景之中,不虚张声势,也不遮掩。比如《香椿树》中,不进行宏大的叙事,通过小的事物来写时代的背景,写二婶对含冤死去的父亲的怀念。在《哑巴男人》写乞讨的哑巴男人,有着蚂蚁一般的境况。《拉二胡的盲人》中“当他一天获得的石子多于硬币,也微笑地赞赏,认为这一天不是又黑又空。”小西用几个镜头捕捉现实的切面,充溢一种浓浓的悲绪。诗写的构成让小西获得某种诊治和救赎。她写的是公共经验,但她敢于勇敢地竖起心中的十字架。

她的一首《从牧羊山归来》读后,印象深刻。

“他在厨房

砧板发出响声

不久,蒸汽顶开了汤罐的盖子。

我的男人,围着围裙蹲在地上

认真捡起掉到地上的骨头碴子

那是一只七个月大的山羊

我们上山与它嬉戏,把野菊的花环

戴到它的角上

下山时,买走了它的肋骨和前腿”

前后两个场景绘出心灵波动的图像。前一个镜头在厨房里煮肋骨和羊腿。后一个镜头是写先前在山上与羊嬉戏。难以置信,前后的反差,近乎残忍,揭示了人性的善变与险恶。那么诗人写下它仅仅是鞭策,还是在暗示?诗人以轻描淡写的笔法来写,传递的却是内心的悲悯。

我想,这也是诗人的提防。社会的复杂性,诗人不仅仅呈现的是羊,也不是一顿美味,而是参与到社会中的作用和认知。正如,“风吹翻了报纸/ 死于矿难的人,被埋在黑暗之中/由动词,变成了静止的名词”(《水开了》),“十分钟前,拿起报纸/看了美国新总统的照片和某大楼倒塌的事故”(《立春》)里描述的一样,小西一直关注着社会现状。

而一首《新年记》,诗人大胆又深刻地写出现实的繁复和无奈。

去理发店排队

把直的卷成曲的,旧的染成新的。

跑到广场上唱歌,喂鸽子

打开电视,看一些人说谎。

去吧台点大杯的啤酒

让泡沫冒出城市的塔尖。

还要大口呼吸

假装陶醉于将至的春天

和一场虚无的爱情。

并赶在寒流到来之前

去医院看病。等待男医生

用摸过胸部的手写下病历:

“无需吃药,早晚各一次热敷。”

我不再感到羞愧,三十岁以后

越来越爱穿紧一点的内衣

越来越想把沮丧的,松垮的事物

变成陡峭的山峰

理发是把直的卷成曲的,把旧的染成新的,是一种心态的改变。最戳心的还是那句,“打开电视,看一些人说谎”,没有修辞,也没有渲染,近乎一句白描,就将现实的镜头以特写的方式呈现。接下来更为深刻而精准地写出了现实中的事。不管是“假装陶醉于将至的春天”,还是“一场虚无的爱情”都深刻而具有洞察力。不管是过渡,还是衔接,自然而顺畅。读到“去医院看病,等待男医生/用摸过胸部的手写下病历”,有种不是身体的病,而是社会病了。于是,诗人巧妙地写下,“我不再感到羞愧,三十岁以后/越来越爱穿紧一点的内衣/越来越想把沮丧的/松垮的事物/变成陡峭的山峰”。人也病得不轻。掩饰,却又刻意挽救身体松垮,似乎不接受现实。于是,穿更紧的内衣,是想让松垮的依然陡峭。直击现实的笔法,大胆的构思,诗意浓郁,意境深邃。这足见一个诗人敏锐的洞察力和驾驭语言的能力,带给读者有效的震撼。是警示,也是醒悟。题为“新年记”,那么意味着,这一年里要改变自己。诗歌直指生命意义和现实意义。透露出对生命的关怀,追寻着真美善的人性,和开合自如的人生境界。而近乎宗教般的宿命感悟,又直视诗歌背后的诘问。

我注意到,海是诗人原乡。小西在《大海,垂钓者和诗人》自序中说:“十年来,为这片海写下太多诗然而海却不知道……我常常会陪着它坐上一会,彼此对视,语言已显得多余。”小西是青岛人,自幼在海边长大。海即是诗人生活的背景,展现出诗人的精神圣地。诗人驾着语言之舟在海上穿行,海如同诗人的另一张大纸。

《寒露》

坐在岸边

和海一样,带着发光的鳞

那是闪耀的一刻

我忘记了语言

它是怎么长到树上

又是如何掉落的。

时间正摧毁着我们,像一艘快艇

坚持从海水里,扬起尖下巴

潮起潮落,小西擅长对海的描绘,但也总是与思想起伏关联。

“有谁能看出这片大海,昨夜刚经历了暴风和冰雹……然而海水一动不动/ 裂痕之上,草木异常葱茏……又有谁能看出来/ 我的影子,穿着灰色的鞋子/ 从水里爬出来,走在与我相反的方向”(《有谁能看出来》),“那巨大的声响/从黑暗中泼溅出来/ 在它面前,悲伤变得渺小/ 足以握在手中”(《夜晚,在海边》)。《岛屿》《摄影》《危险》《立秋日看唐岛湾》《泡沫》《禁渔期》等写海的诗也一样。文字里浸透了沉郁,用思考者独到的目光和叙写来构建大海时而温柔,时而汹涌,变幻不定的形象。

无论写亲情,写身边景物,还是写海,三者的内容是交融的。有诗人对现实世界的体察,对时间流逝的惋惜,对逝去亲人的怀念……诗人从细小之物入手,从身边之物写起,让思想像清泉一样,自然流淌。情感饱满而真实,呈现的忧思之美,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诗人小西又有自己的平衡术,用语言抵达远方,更是抵达自己。用一颗深情之心与世界和解,小西与诗歌互为镜像,词语带着自身的温度。关键的是,有灵魂的升华。

如希尼所说:“你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是的,写诗是精神的操练。“因为美妙/ 阴郁的天空,突然有了光芒”(《一天》),“窗外的月亮/ 薄薄地落在一座建筑物的肩上”(《寂夜谈诗》),“但一抹青翠/ 扔压住了大片不安的深蓝”(《合欢》),小西的诗歌有悲伤,但最后收笔常常饱含希望,呈现的是美好向上的诗性世界。

就诗艺而言,“十之八九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有时它反对我介入,反对我赋予它的一切,形式上或者思想的。那种困顿与挫败不言而喻。可我仍锲而不舍地靠近它,直到它放松警惕,愿意露出最本真最自然的自己,直到它游向我。”诗人小西不断地思考,她的诗写日臻成熟。“当钟表停止了摆动。修理时间的人,正在路上”(《风不止》)。风不止,修理时间的人在路上也不止,当然诗歌也不止。

《风不止》

小西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