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孙积诚,坚持翻译与写作。
孙积诚与原配妻子张幼兰合影。■ 周末
人物·南京大屠杀76周年纪念特稿
□ 本报记者 王新蕾 陈巨慧
"一滴水的存在期间,也包涵着海洋当时的各种成分,反映着海洋当时的一切情态,虽然一滴水比之海洋是渺小得可怜,它存在的期间与海洋的历史相较,只不过刹那,为了理解当时的海洋,且无妨分析观察这一滴之水。"这是孙积诚自述、孙金铭整理的《海洋一滴》序言中的一句话。
日记和自传,是研究一个历史时代的第一手资料,孙积诚留给了后人这个机会。
12月1日,济南的初冬是响晴的。在正觉寺小区一户居民楼里,记者见到了孙积诚的侄孙、孙金铭的儿子孙卫东。房子虽不宽敞,却是条理而温暖的。
"四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我父亲就经常去北京,前前后后整理了有十多年。父亲做过机要秘书,对整理资料和历史文化都很感兴趣,四爷爷的孩子那时工作忙,他也愿意跟我父亲说这些。"孙卫东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搬出一摞摞资料。
"这是《海洋一滴》,是我父亲根据四爷爷口述录音写成的。"孙卫东指着一沓装订整齐、密密麻麻满是字的方格稿纸说。而在另一个装裱精致的盒子里,是一册册日记,皆小楷书写,且流利密整。"四爷爷写了七十年的日记,其中《金陵日记》、《宣南日记》和《渝垣日记》等,原件已经捐给了国家,这些都是复印件。父亲还为这些日记作了索引。"两本写在"干部登记册"上的索引,清楚地将日记中的人物、地点出现次数以正字标记。
合上这本《海洋一滴》,翻过一册册日记,横跨七十年的文字,让这"一滴之水"的溯源与归处,渐渐清晰起来。
家族长孙
十年窗下黄卷青灯
"1896年清光绪廿二年夏历丙申正月十一日,我诞生在山西省太原府的知府官衙。当时我的祖父实任太原府知府……我的父亲是独子,名寿恒,是正在努力于举业的秀才。我母亲是北京兵马司指挥耿公的三女。"以长孙的姿态,孙积诚降生在一个封建大家族中。
祖父去世后,父亲去福州工作,祖辈四支同居的大家族,就从太原回到故乡济南。"我们家在大明湖边,门对着一片湖田。"不多时,义和团席卷山东,孙家又辗转到河南,父亲保举得官,便定居开封。
"看皇上",是孙积诚幼年在开封的重要记忆。"门外大街两旁,挤满了人,因为我是男孩子,便在铺子门口台阶上占了一个位置,拿小板凳坐在那里,左右前后好多层人……只有一顶轿簾打起,里面坐着一个大长脸的人,一晃就过去了。有人低声说,那就是皇上,我觉得一点也不特别,有什么可看?"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慈禧携光绪逃至西安。《辛丑条约》签订后,才从西安返北京,美其名曰"回銮",听任沿路子民瞻仰"天颜",这也是孙积诚后来才明白的事。
孙积诚自幼被管教严格,"不跑不跳,有时呆若木鸡。"一次,大伯母拉他膝下谈话,"她那长长的旱烟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到我的颌下,滚热的烟袋锅烧着我的皮肉,但是我不懂也不叫,只有痛得流泪。"
家族给予孙积诚的,不仅有严苛的家教,更有传统的学养。五岁的孙积诚,已经开始认字了,"用红纸裁成的,差不多一寸见方的小纸片,按着诗韵全璧上每个字写来。"到七岁上学堂,他已认得五千多字了。
"王老师是一位乡下的老秀才,人非常质朴,除去教我念书而外,闲下来便给我讲历史故事,讲得非常生动,听起来像听评书一样。他还会许多手艺,裱装出帖,制作印泥……他还喜欢养鸡,有一只大公鸡,真是美丽极了,我也同样地爱它。"从七岁到九岁,孙积诚读完了四书和诗经,还学会了对对子和作五七言绝句。
并不是所有的先生都这样好,也有"一位使我十分反感的先生"。每天早上,这位先生布置完功课就出去了,晚上九点以后才回,进门后便脱衣上床,躺在被窝里,让孙积诚站在床边背书。"有时我正背诵着,他已经呼呼睡去,纵然我已经背完了,也要等他醒来……如果稍一沉思,他便把一大堆书通通往地下一扔,‘再去念!’大喝一声,翻身睡去。"
孙积诚的书房生活是苦涩的。从早晨七时起到晚间九点,除三餐茶饭而外,没有间断,每天总在十三小时左右。"中午十二时以前,上生书,十二时以后,写字、温熟书、讲史鉴,晚间讲读古文、诗。以这样多的时间,从事于文史一门,目的只在于应考,一举成名。"但是孙积诚九岁时,科举制宣告废除,这个计划完全落空了。
后来,父亲经奏调到法部供职,全家到了北京。"有一天小孩们发辫上的红头绳,帽子上红顶结都换了蓝色的,妇女们也不再擦胭脂,抹口红,据说是因为光绪皇帝和西太后相继驾崩,这叫作国服。"1908年11月14日,光绪帝驾崩,年仅38岁;11月15日,慈禧太后归天,而孙积诚也恰巧见证了。
1911年10月的武昌起义,也被孙积诚印在脑海中。"中秋节后不多几天,人们忽然奔走相告,十分惊慌,听说是革命党打来了,于是纷纷出都避难,我们家也不例外,全眷回籍。"
回到济南后,公立学校已停办,孙积诚只能进德侨在济开设的德文学校。不久,父亲又调北京审计院,全家再迁北京。
1911年的辛亥革命是"中道夭折"的革命,埋下了动乱的根源。"在我们居北京的若干年间,数不尽发生过多少次政局变乱,而且时间大抵是在每年夏初,以致有‘不祥五月’的传说……此后直皖、直奉各个军阀派系,此起彼伏,交相火并,政治中心的北京,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年。"
德文学校毕业后,孙积诚做了半年私塾先生,随后入中国大学,接触到更广阔的社会。
考取文官
十年奔波陷身政海
1912年,孙中山先生为培养民主革命人才,仿日本早稻田大学在北京创办中国大学。1919年,在中国大学读书时期,孙积诚投身到了五四运动的洪流中。
"我当时在学生会文书部工作,担任夜校教师,所收学生不限年龄、性别,不收任何费用,来者大多数是劳苦大众和家庭妇女。"通过平民夜校,五四运动扩大了宣传范围,孙积诚他们还自制课本,"课本一律采用白话文,自编自印。几个月间,即能写有条理短文者大有人在,劳动群众对于知识的要求,实令人兴奋。"
毕业前,孙积诚参加了文官考试。"考试是在太和殿举行的。早晨四时,应考者就齐集天安门里,约有三千人,其中有不少五六十岁的老者,还有人背着考篮……论文题目是‘建官惟贤,位士惟能’,公牍是‘水灾募捐启’……中午还有五个包子,一碗汤面,送到每人座位上,足吃一饱。"
文官考试发榜后,孙积诚被录取,到浙江财政厅征稽科见习,后派为於临茧捐局长。"我这少不更事的书呆子,妄想独力破除积习,结果地方官署和商会不只不加协助,而且另采办法,保持他们的私利,税收反而减少,农家并未得益。"
皖直军阀冲突日烈,孙积诚回济南看望母亲,并未停留多久,他又乘火车北去天津投奔父亲。"这次车名为客车,实际是闷罐和敞车等等杂凑而成,而且在军用装载骡马之后,车中轧草马粪狼藉。乘客能占得一席之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便是幸运之儿,一般只好拥挤着侧足而立。一路上走走停停,行车全无定时……走了整整两天,夜晚到达天津西站。"
不久,父亲又接到了江苏省烟酒局长的任命,孙积诚也在金陵关监督公署任稽核科长,于是全家来到南京。军阀混战中,父亲工作多次调动,孙家也是颠沛流离,不久又回到北京。
这次,孙积诚也没有在北京长住,而是又回南京,给江苏省财政厅厅长做了"书启师爷"。"我以读过旧书,并随侍亲侧,襄助办理个人文件有年……遂以每月六十元薪金,就此秘书一席,高而无位,与局科长同列一级。"六十元薪金并不多,"每逢年节及婚丧公份,往往罄我一月所得"。
不久后,广州北伐军北上,南京又陷于混乱。"我随着纷纷逃难的人群,搭轮赴沪,当时火车已经不通,争搭轮船者,与其名为乘客,无宁叫做难民。拥挤不堪,码头铁栅栏关闭,人们必须攀援越过,摔伤落水者有之,失物寻人者更比比皆是。"孙积诚抵达上海时,码头上已飘"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南京也已为北伐军占领。
接着,孙积诚回济南,稍待局势稳定再动,"不意时仅数月,我妻张幼兰病殁,遗子女三人,均在稚龄,遂不得不协同至北京合并一处"。
1928年5月,孙积诚回北京不久,北伐军长驱北上,日军进驻济南,与北伐军成对峙之势,"济南惨案"爆发。"济南士绅何宗廉等,屡电促我父亲迅速回济,共谋保卫桑梓。我父亲当时已从绥远卸职归来,我即随同父亲东返。"
一腔热血的孙家父子,回到济南才知道,所谓"保卫桑梓",就是组织地方维持会,凡事与日领接洽,决非有民族气节者所肯为。父子二人满心失望,当夜觅得牛车,间道晏城,搭火车回北京。
军阀混战、日本入侵,东奔西走、讫无宁处,孙积诚对政局彻底失望了,决心独善其身、杜门不出。
不料,一个莫名的来访,又让他奔波起来。
阴错阳差
曾任德国大使秘书
"一天有人持一字条来问,自言系德国使馆差来,字条上地址不错,而所访者的姓名与我姓名音同字异,当告以我与德使馆中无相识之人。"虽然名字错误,但是孙积诚还是与德国使馆联系了。在济南德文学校学过德语的孙积诚,阴错阳差地进了哈尔滨德国领事馆。
"中国机关往来函件确较繁忙,因须先将来文译成德文,拟好德文复稿后,再译成中文,然后缮正发出。"处理函件的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经过十年奔波的孙积诚,也想在哈尔滨定居。"遂接本房眷属来哈,乃未及半年,我妻杨继之(续弦)病殁,只携子女三人同住。"每天下班回公寓后,为"国际协报"写国际论坛稿,为"五日画报"编文字栏。
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孙积诚调回北平。"为便于工作,我又被调往南京。"
未久,卢沟桥事变起,北平沦陷。身在南京的孙积诚,与北平家眷两地分隔。1937年12月,南京沦陷前,作为负责中日调停的德国大使陶德曼的秘书,孙积诚随德国使馆去往上海,直到南京大屠杀后才回南京。不久,孙积诚又随使馆飞往重庆。迎接他的,是日军的"疲劳轰炸"。
"每次以少数飞机,连续而来,昼夜不停,市内交通几乎中断,我又迁至南岸黄葛垭,后又移居文峰塔畔……形成一种轰炸下的生活方式,照常进行一切工作和社会活动,足以证明要凭籍所谓空中优势的恫吓,来迫使抗战人民屈服,完全是不合实际的幻想。"
不久后,二战发展,中德断交。驻重庆德国使馆大使人员撤退离境,但华籍员工不能同行。这时,身单力薄的孙积诚,还受过"特务"的威逼利诱。
一日有四五人来访,自称奉卫戍司令部命,孙积诚被约往一谈,得知其意,孙积诚当即谢绝。"这样,您今晚恐怕无处睡觉了!"面对恫吓,孙积诚毅然回答:"别无意见。"最后,孙积诚被告以"可取殷实铺保两家释出"。再过几时,又告以"可取荐任职以上的人保两份"。
后来,孙积诚找到了老同学朱若江。"大概他很熟悉这种情况,并不询问原由,就慨然在那两位先生拿出印好的保单上签名盖章。"
在重庆期间,孙积诚还曾在广益中学教书,后到中航公司担任业务组秘书。
抗战胜利,举国腾欢。数月之后,孙积诚也跟随公司回到上海。
内战续起,上海掀起限价风潮,"记得最严重的两日,第一天购得板栗一斤,香蕉一挂,聊以果腹,次日则并此亦不可得,只好在无任何佐肴之下,饮花雕二斤,归寓而睡。"
淮海战役后,中航准备迁移台湾。"我个人十余年来,自北京而南京,而重庆,而上海,对于蒋政权政治上经济上种种措施,由失望而至于厌恶,已不存任何希望幻想,决意不作殉葬之俑。"
留在上海负责保管公司的孙积诚,等来了解放军,"只略谈公司现况,巡视一周,住于楼上,次晨保委会人员陆续到来,空军部召集宣布军管……态度亲切和蔼,绝非向来军队上的蛮横呵斥,这是我与解放军接触的第一个印象。"
后来,公司留沪人员编成轮训队,集中学习。在这期间,"否定了一切旧的意识,而新的认识还没有明确地建立起来,形成了一个彷徨无主心中空虚的阶段,由主观的自恃,变成了自卑,等到逐渐地找到真理,然后才确定人生观,心中有了依靠。"
胃病、肝炎、黄疸,饱受伤病折磨的孙积诚,于1951年9月选择退职休养,就这样结束了半辈子奔波,回到北京。1956年9月,《人民日报》资料研究部下聘书聘其为常任顾问,这一职务在"文革"中不了了之。 百年笔墨
知识分子的一生
"写下来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孙积诚常念叨这句话,外孙女张同霁说。的确,出于对文字的敬畏,孙积诚留下这数十万的资料。
晚年的时候,孙积诚的子女并没有在身边,他一个人生活在北京。外孙女张同霁在北京读书,经常在孙积诚身边伺候,"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每天来家里喝茶聊天的很多,从山东来的朋友特别多,尤其是京剧界的,他特别喜欢京剧。"
"他德语说得特别漂亮,教我们从小说德语。"回忆起姥爷,张同霁很自豪,"他的书法,只有我一个人继承下来了。"由于四个子女都不在北京,晚年的孙积诚一直由保姆照顾。"姥爷还教保姆识字、写字,后来能看报纸、会存钱了。姥爷去世后,我们两家人还有来往。"
据张同霁介绍,"姥爷平时很少说话,一辈子不着急。他常说,着急是最没用的。他是中国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对时事非常关注。看他的日记,一般先写上时间,如果没什么可以记的,就把报纸新闻头条写上。他还翻译过《自由与和谐》,上世纪五十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在他去世后,九十年代还曾再版过。还有些翻译出来,但是没有出版的著作。"
孙积诚四个子女中,78岁的孙善裀是小儿子,"家庭教育上非常新式,他从没有摆老人架子。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平等讨论。大姐毕业于辅仁大学,后来去了天津。二哥做过空军,转业后到徐州市委档案馆,精通德、俄、英、法文,夫人是白俄罗斯人。三姐是北大政治系毕业,夫妇都在部队。我毕业于天津大学,曾在云南澜沧江从事水利工程工作。"孙善裀接受采访时说。
"记得八几年,德国大使夫人还来过我们家。那时,父亲还从德国大使馆领取退休补助,大约每个月200马克。"说起父亲的一生,孙善裀说,"父亲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活到96岁头脑依然很清楚。虽然眼睛不好,但是坚持翻译很多作品。"
1990年,94岁的孙积诚出版译著《贝多芬传》,这是一部历时三年之作,共13万字。
1992年春,孙积诚住在天津的儿子孙善裀家里,"天挺冷的,他非要回来。这段时间,他自己整理了所有的来往信件和日记,一包包地都包好了。"
1992年8月13日,96岁的孙积诚无疾而终。追悼会上,德国驻中国大使馆秘书出席。
在山东省档案馆里,我们看到了孙金铭捐出的孙积诚在德国使馆工作的证件、信件往来、日记原件等。2001年,孙金铭将保存的孙积诚有关档案资料捐献给山东省档案馆。
捐献不久,当年夏天,孙金铭突发心脏病去世。十多年过去了,再次拿出这些宝贵史料,现任省档案馆编辑研究处处长的张殿恒,对那一幕记忆犹新。"孙金铭当时说,孙积诚是山东人,把这些档案资料捐献给国家,是叔叔生前的愿望。这些珍贵的档案资料,特别是七十年的日记,真实记录了中国的历史。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真实记录,时刻提醒每一个中国人勿忘国耻,警惕日本军国主义复活。"
滴水之于海洋,正如个人轨迹之于历史长河,从横亘七十年的文字中,我们看到了孙积诚的一生,看到了中国的一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