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文史专家鲁海
我的购书小插曲 记者:您印象深刻的老书店有哪些?
鲁海:最大的是中华书局,比一般的百货店都大,主要卖教科书、工具书。它不止零售,也批发,周边地区很多书店来这里进书,所以中华书局的楼上有客房和饭店,批发商可以在这里吃住。沧口路上有家青年文艺书刊社主要卖文学书,河南路上的云阁书店也卖文学书,但是以通俗文学为主,武侠、言情之类的。中山路上的祥记行,能买到英文杂志,济宁路上的成和堂原来主要卖四书五经之类的古籍,到了上世纪40年代,看古籍的人少了,三分之二都卖文房四宝了。我去得最多的是青年文艺书刊社。从1945年1950年这几年里,两三天就去一次,和老板都很熟了。我前前后后从这里买了一千多本书,零用钱都贡献给它了。它只卖文学书,当时上海是出版中心,书很快就能到青岛,所以它卖的书都很新。还有就是祥记行。它卖很多时政类书刊,当时正处于内战时期,大家都很关心时政,这类书出得很多。祥记行里还能买到英文期刊,像是美国的《Times》(时代)《Life》(生活)《NewsWeek》(新闻周报)等。这些期刊的创办人亨利·鲁斯去过祥记行,他生在山东,父亲是美国传教士。鲁斯经人介绍来到祥记行,看到自己的杂志在卖很高兴。
记者:您喜欢买些什么书?
鲁海:主要是买文学类的书,像是何其芳、戴望舒的书都是在青年文艺书社买的。到1950年的时候,书店要关了,书都打折卖,老板拿着一包袱书到我家里,说看中的一折就卖给我。还在这家店里买过一本《少女》杂志,我印象很深。那期的封面是梅兰芳的女儿梅葆玥 ,现在她都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当年还是小姑娘呢,梳着俩小辫,笑嘻嘻的。那个老板很有意思,他觉得我一个男生拿着本《少女》不太好,还给我包了起来。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来,如果能留着,说不定还有机会送给梅葆玥呢,她自己都不一定有。
敬修书局:从书摊到书店,卖书也印书 父亲孙敬修很早就出门闯荡。父亲生于山东乳山县,当时叫牟平县,家里穷得没法过日子,他在11岁时便跟着乡亲“闯关东”,到了丹东。父亲在一家缫丝厂里做学徒,在这里做工到18岁,从儿童长成青年。离开工厂源于一次罢工,厂主克扣工资,工人以罢工反抗,父亲参与其中。没想到厂主抓了父亲在内的几个能干的青年,绑在树上,找了一帮暴徒打他们,打得遍体鳞伤,其他工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罢工失败。厂子是待不下去了,缫丝的技艺脱离了工厂也没有了用武之地,浑身是伤干不了活,干小买卖又没钱,被逼无奈之下去卖书了。
卖书,说起来也是缘分。当时有家书店叫成文堂,是咱们胶县人开的,在丹东有分店。经熟人联系,父亲去找这个老乡。对方让父亲从店里拿书,包袱一包,担子一挑,到街上去卖,两三折买进,五折卖出,赚取差价。其实卖个三五本书也就挣一顿饭钱,但是对父亲来说,买个馒头吃个咸菜,喝点热水,日子就能过下去了。这样干了一年多,父亲的伤养好了,也攒了些盘缠,思乡心切,便从举目无亲的丹东回到家乡。但是家里待不下去,父亲11岁就出去打工,不会干农活。于是他再次离家,去了烟台。烟台也有成文堂,他又像在丹东一样,从成文堂拿书去卖。生意不好做,听人说起成文堂在青岛也有分号,父亲便来了青岛,还是按老办法卖书,在四方路和中山路正对的拐角、新亚旅行社门前,有时在海泊路。父亲在这里卖了十年书,从肩挑变成推车,从小书摊发展成大书摊,书越来越多。
父亲很有头脑,逐渐地拓宽了进书的渠道,成文堂之外,还从上海进书,从收废品的人和私人那里回收旧书。山东大学的学生毕业时带不走的书也卖给他。大学生们除了专业书,还有些政治书,比如延安出版社的书,或者毛泽东作品印成的小册子。这些书后来给我母亲惹来了麻烦,也成为书摊变书店的契机。
在1944年,日本宪兵队在书摊上发现了延安出版的抗日书籍,母亲被抓走。审讯时,母亲一口咬定不识字,不知道这是什么书,才逃过一劫。但是日本宪兵队下令,不让在这里卖书了,父亲便被迫找了间房子,开了书局,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为“敬修书局”。
这些延安出的书籍还深刻影响了我的舅舅。他来青岛时,帮我母亲摆摊,看过这些书后滋生了革命理想,回到老家加入了八路军,那里是一个革命根据地,后来在战争中牺牲了。新中国成立后,舅舅的战友来看我母亲,他对母亲说,大姐,上次我来是做地下工作,走的时候是你送我到小港码头,进闸口的时候你拿着的那个皮箱里放着的是电台。我当时十几岁,听了觉得很吓人,母亲却没有丝毫埋怨,只是笑了笑就过去了。她和舅舅都算是为革命事业做过贡献吧。
敬修书局开在芝罘路1号,楼上是亚细亚旅社,父亲发现商机,开办了租书业务,以一天一两毛的钱的价格把书租给旅社的住客。父亲也学习成文堂的做法,翻印图书,最有影响力的是《太极蕴真》,作者是牟平老乡宋史元,卖得很好。后来我在网上查资料,发现人们对这本书交口称赞,认为它是在太极拳方面水平很高的书,很多读者说书是家里祖传下来的。可惜我没能留一本,在网上查到全书,在书的版权页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青岛敬修书局的字样。
书局在1946年迁到了平原路,改名“复兴书局”,取中华复兴之义。书店开到1963年,后并入新华书店。
父亲是在1986年去世的,当年76岁。他的一生,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从书摊卖书到开书店,再出书,这么多年和书打交道,也算没有白活。
(注:中国儿童教育家孙敬修与敬修书店创始人同名,但并非一人。)
中华书局:家里开书店,四个高材生 我出生于1926年,也是在这一年,中华书局青岛分局在即墨路建了新楼,从原来仅一间门面的小店变成青岛当时最大的书店。我们一家就住在二楼上。
父亲和中华书局的渊源是从烟台的福如东文具店开始的。父亲家是平度农村的,原名刘希三,新中国成立后改名刘锡九。他没念多少书,只念过私塾。当年私塾只讲究写字和背书,我父亲极聪明,是写字最好的。父亲的家乡闭塞、贫穷,只有一条烟潍路与外界交通。就是通过这条路,父亲十几岁的时候,从平度到了烟台。烟台有个叫福如东的文具店,父亲毛遂自荐,说想在那里找个工作。经理见他相貌好,留下了他。做店员的时候,父亲很勤快,每晚睡前把笤帚藏起来,为了在次日早晨扫地,别人没法和他抢。因为干活卖力,字写得好,又会打算盘,经理开始让父亲记账。福如东和上海的中华书局有联系,上海中华书局经理到烟台来的时候,在店里发现了父亲,见他能写会算,相貌堂堂,看中了他。当时他们正打算在青岛成立中华书局的分号,就把父亲带到了青岛,担任中华书局青岛分局的经理。
书局店员大多都是父亲的平度老乡,还有些是母亲的昌邑老乡。那年父亲32岁,已经结婚了。外地人只有从上海来的总账房,是安排来监督经营的。大家心齐,干劲儿足,书局很顺利地成为了青岛第一大书局。
我有一个哥哥,三个妹妹,除了我,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个北大,两个清华,一个人大。出了这么多高材生,和我们家里开书店有很大关系。父亲经常鼓励我们到书店翻书、借书,以开阔视野、拓展知识。我们兄妹从小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从连环画到小说,从儿童小说到人物传记,想读的书自己家店里都有。我们读书颇有些你追我赶的劲头,谁看到好书,都会向大家推荐。父亲特别关心我们的学业,为了鼓励竞争,父亲会把学校下发的成绩单放在桌子上,让大家比比看。
我始终记得,小学毕业那年,考了全年级第二,学校发了奖状,还把我保送进好中学。父亲很高兴,把奖状镶在玻璃框里,让兄妹们向我学习。我没有念大学,是因为遵从父命早早结婚了。当年我被父亲的朋友看中,非要做媒,对方是山东比较有名的地主牟氏庄园,在烟台栖霞。那时候我还在念高中,父亲定下这门婚事后,我就转学去了烟台,新中国成立后回到青岛。
开书店为我们读书学习提供了便利,爱读书的习惯和优良的学风在后辈里延续了下来。我老伴毕业于辅仁大学数学系,可能是受他的影响,后来我们家的孩子大多也念数学专业,或者机械、计算机。
这个对我们整个家庭产生深远影响的书店维持了二十几年,后来被吞并,成了新华书店。书店没有了,父亲很寂寞。每到周末,他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龙江路口那个地方等我们,盼着我们去看他。当时只有我在青岛,母亲说,吃过午饭他就去等,因为知道我工作忙,上午过不去。那时我在三厂子弟学校任校长,后来几经调度,到了四方群力中学,现在已经合并到了56中。
父亲寂寞的晚年并不漫长,1957年六一儿童节前一天,父亲去世了。
学苑书店:若能回来最好,不会彻底消失 开书店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个爱书人。当年网购不发达,买书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想买到好书,有时需要拜托别人帮忙到北京淘,所以干脆自己开了家书店。1994年我和大哥一起,在高密路40号开了这家学苑书店,那年我21岁,书店到现在也是21年。上世纪30年代的高密路40号也是家书店,曾经的成文堂肇记。这也算是个巧合吧。
卖书不是个赚钱的行当。学苑店面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主要卖人文社科类的书,每一本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房子是父母的,书卖不出去的话就打算自己留着。卖书也不是像看上去那么文艺的活。要负责进书,随便一包书就有三四十斤,搬来运去耗费不少体力,还要爬上爬下地整理书籍,那把梯子是我亲手做的。
开始的几年,书店还能盈利,吸引了老城区不少读者,有些顾客这21年来一直隔三差五地过来买书,我们变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对书店有感情。传出高密路将要被拆的消息后,最不舍的就是他们,最近常有老顾客来店里看看,留个念想。
大约是从2003年开始,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因为网购对实体店的冲击,电子阅读也冲击了纸质书阅读,来书店买书的人越来越少,书店的经营出现困难,单纯依靠卖书已经难以为继了。2006年,书店也开始卖些工艺品、明信片之类小东西,变成了现在所谓的“杂货铺”。这时候学苑书店已经名气不小,有些外地游客会慕名前来,这些小玩意儿和青岛特色的明信片比书卖得好。2012年,我还开了一家“不是书店”,用咖啡+阅读的方式经营,靠它弥补学苑书店的亏空。
这么多年的人气积累,学苑书店在很多老顾客心里可能已经成为一种记忆了吧。高密路里院将要被拆了,到时候这家书店也将被一并拆除,至于旧址以后会是什么,我并不清楚。如果高密路改造以后,还能再回来,把书店重新开起来,自然是好事,或者也可以考虑在老城区其他地方开一家。老城区需要一家像样的书店。如果不能,其实也没关系,因为学苑书店在泉州路还有家分店,有它存在,“学苑书店”就不算彻底消失。孙敬修夫妇与幼年的孙玉琨。敬修书局出版的《太极蕴真》。刘锡九与儿子(后排左)和女婿。刘振华(前排左一)四姐妹。学苑书店即将改造。
记者 付晓晓 张文艳 实习生 李晓宇
(来源:半岛网-半岛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