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习之
“要吃一口吗?”
她将咬下大半的粽子递到我面前,淡黄色的糯米已是皮开肉绽,露出里面的杂馅儿,红枣、蛋黄、花生、肥肉。我不假思索地抿下一口,有些发冷的米在我的口腔稍作停留,沙沙的,像是在吃普通的饭团,失去了糯米黏人的突出优点。
可当她询问我好不好吃的时候,我还是昧着良心点了点头。这种似是临时凑数包出来的粽子,连家乡正品新鲜货拿来包粽叶的线绳都比不上。
家乡,家乡的粽子是什么味道来着呢,我几乎完全忘却了。恍然间,我已有两年没有在家好好过一个端午了。
说这时间不长,也存在于五六年前的记忆中;又说这时间不短,也只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几平米大小的厨房,我懵懵懂懂地看着母亲忙上忙下,洗着粽叶,备着糯米,灶台上的蒸锅仿佛比我还要高一个头,嗤嗤地像蒸汽火车般冒着白气。洗净晒干的粽叶被母亲卷成了冰激凌圆筒,右手抓过一把糯米细细地倒下。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手像是世界上最精确的量筒,甚至一粒米,一颗盐粒,她都能把握得精准无误。她一面装着糯米,一面絮絮着:“……米不能放太多,不然煮好了要膨胀的……也不能太少,要么就瘪掉了。”之类的话,我记不太清了,馋虫早已把我的思绪勾到了千里之外。这时母亲总会佯装懊恼地嗔怪一句:“多学点手艺!不好好听……”装好了糯米,她又用线绳,教粽叶把零散的糯米包得严严实实,我想她给我裹外套的手法怕是从中演变来的吧。涉及到打结的活儿我就很苦手了,无论过了多少年,就算是母亲手把手一步一步教,我到至今依旧是一窍不通。所以在这种时候,我只能靠卖乖来避免母亲的唠叨,主动将一个又一个成型的粽子扔进热气腾腾的蒸锅,摆成整整齐齐的一圈,像是在列什么方队。
粽子蒸的很快,包裹着粽叶清香的结实圆润的糯米逐渐破裂开来,变得粘稠紧凑,满满浸入豆沙馅料香甜的滋味。美美地吃上一顿粽子,大概是人生中极为享受的一件乐事了。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吃太多,母亲说糯米黏胃,与元宵同理,除了一顿不能吃多,还有早餐不能吃粽子等土说法。现在身处他乡,再无这类规矩条款的束缚,可我也再没品尝过那般美味的粽子了。
包粽子剩下来的线绳呢,母亲通常会再找来几根不同颜色的,巧手一撮一编,又成了端午的第二项传统,五彩绳。细细的几股绳系在手腕上,对幼时的我像是栓了一条镣铐那么难受,粗糙的触感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在。母亲则是一边为我系上死结,一边煞有其事地说:“五彩绳会保小孩子岁岁平安,在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要记得摘下来让它顺着雨水流走,这样一年的霉运也就随之流走了……”这些说法我是从来不信的,但母亲打的结我向来是不动剪刀解不开的,只能作罢。于是又在大快朵颐一顿粽子后天天盼着老天爷早些下雨,哪怕只是飘几点雨滴,我都会迫不及待地剪短那条枷锁,看它随着小小的河流飘去远方,无影无踪。而今天我才悄然察觉,顺流而去的不只是五彩绳和霉运,还有童年的时光岁月。
再剩下来的绳呢,母亲是绝不浪费的。找些包装盒,拆成小块,左折右折,又成了一串串粽子形状的挂坠。那些绳子好似长在母亲的手上般,那么灵巧,那么娴熟。她像创造万物圣灵的女娲,无数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从她手下诞生。
挂坠就系在走廊的拐角处,如风铃般叮叮作响,直到被夏日铺天盖地的蝉鸣所取代。
最遗憾的是,我从未看过端午的赛龙舟活动,对它的印象也仅限于语文课本。两条长长的龙型船,几十个人奋力划动,领头的人敲着鼓,喊着有节奏的号子,岸边的群众大声呐喊助威,看着两条龙舟朝着一望无际的地平线驶去……
龙舟只会向前进,无法回头。
它载着我顺着时光水流的方向顺流而下,却忘记了载上那香喷喷的粽子,那简陋却朴实的五彩绳,和从我指缝间悄然流走的,有母亲陪伴左右的童年。
[编辑: 刘晓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