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书宝 在华夏民族发展史上的不同时期,泰山曾经扮演了不同的角色。泰山角色转换的灵动不居、与时俱进,背后反映的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世代传承和创新发展。历史上,泰山角色起码经历了三次华丽转身。
从封疆符号到祭祖圣地
泰山并非刚开始就享有后世所谓"五岳独尊"的地位。现存最古典籍《易经》中,历代国王祭祀的神祗是在"西山"上,并且明确指出是陕西的岐山,跟泰山没有关系。到了唐尧虞舜时代,尧帝和大臣们讨论问题时,曾经提到过"四岳",但是后面的文字中有"岳曰"字样,那四岳应当是人,而不是后世所谓"五岳"一样的山名,是官职名称。
到了山东济南人虞舜执掌中原政权的时代,舜在上朝时也有"四岳"之类的招呼,下面有"佥曰"(都说)之类的回答,说明这四岳是四个人并且分管四座山(包括泰山在内)为标志的四方。当时文献中有诸如"至于岱宗"、"至于南岳,如岱礼"之类的记载。其中的"岱"就是泰山,当时祭祀泰山的时间是二月(夏历),刚好是周历的四月,和现在的泰山庙会(东岳大帝、碧霞元君生日)是一个时段。其中提到诸山祭祀规格都不许超过泰山,那泰山不是四岳独尊也是排行老大了。
不过成书在孔子之前的《仪礼·觐礼》中有这样一段话:"诸侯觐于天子,……礼山川丘陵于西门外。"祭祀"山川丘陵"要到西门外面,泰山在当时的国都东面,因此天子遥祭的应该还是《易经》中所谓的"西山",亦即岐山。同一个文献中还有祭天在都城东门或者南门外的记载,因此也不用到泰山来祭拜。
如此看来,泰山在西周即《诗经》时代之前,只是作为封疆符号、官职名称出现在典籍中的。至于《尚书·舜典》中记载"巡守(巡狩)"祭祀泰山的情况,除了是五年一次因此算不上"经常"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舜帝是个大旅行家,又是山东济南人,把泰山山神祭祀作为旅行途中四望山川祭祀的参照,只是一种经验主义的表现。泰山的声名鹊起,还要始于《诗经·鲁颂》中把泰山作为鲁国自己的祭祖场所。
从区域圣地到天柱地维
鲁国祭祀祖先的《诗经·鲁颂·閟宫》是西周中期以后的作品,其中有:"泰山岩岩,鲁邦所詹"之类诗句。诗中把鲁候比作泰山,可以看出泰山在鲁国人心目中的地位。当然,这之前发祥于鲁地的殷商先人,也在其庙堂乐章也就是主流文学《诗经·商颂·殷武》中提到"陟彼景山,松伯丸丸"。这景山应当也是泰山。"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这句诗的附着神话是天池仙女吞鸟卵生殷商始祖,并且和西王母、玉女有关,这天池只能是泰山瑶池。所以,殷商部族的发祥地应该也是在泰山上。《商颂》非但写了泰山,而且写得很神圣。汉语中有"景仰"这个词,他们对泰山还是很"景"仰的,只不过没有直呼其名罢了。
总而言之,到了春秋前后的《诗经》时代,泰山已经属于名副其实的区域圣地了。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尽心上》)那俯瞰人寰的气概绝非只是缘自泰山的高不可攀。可以说,天柱地维的观念是冲荡于圣人胸中的,圣人出生、钟情的地方,自然是圣地。战国时代稷下学宫在泰山脚下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秦始皇泰山刻石流芳百世,都是天柱地维情结的淋漓展演。
从心灵圣地到身心胜地
虽然《史记·封禅书》中有七十二帝王封禅泰山的记载,但是现在一般认为正式(或者最著名的)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的只有六位帝王,秦始皇、汉武帝、汉光武帝、唐高宗、唐玄宗和宋真宗。
其中秦始皇的自吹自擂、唐高宗的灰头土脸(强撑病体,大权旁落父妾出身的宠妃武则天)、唐玄宗的狼狈失据(两度狂风搅局,人仰马翻支离破碎)、宋真宗的假模假样(自己想封禅还施计谋让别人"劝封",劳民伤财还假装为民祈福),都消减了泰山封禅的意义,甚至亵渎了天柱地维的神圣。
只有汉武帝封禅泰山属于可圈可点的旷世盛举:此公即位后埋头苦干,发展经济、张扬文化,开疆拓土的同时犹能做到太平天下、国泰民安,奋斗30年之后的公元前110年,才到自己向往已久的泰山祭祀封禅,更改年号、振奋国威,因此历代关于汉武帝首次封禅泰山的盛况多有盛赞之辞,此不赘述。
但我们同样需要说明的是,汉武帝在其人生的最后20年(公元前109年-公元前89年)中,先后七次封禅泰山,这种劳民伤财的举动也饱受史家的抨击。如班固称自己听九十多岁的齐人丁公说:"封禅者,古不死之名也",这就是对汉武帝"动机不纯"封禅的一种揶揄和嘲讽。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汉武帝的多次封禅,才完成了泰山本身从心灵圣地到身心胜地的转换。这种转换的最终完成,是由他的子孙汉光武帝刘秀来实现的。
刘秀比汉武帝还低调,在他即位三十二年(公元56年)时,才自己找借口("赤刘之九,会命岱宗。")封禅泰山。虽然光武帝的文治武功同样足资称道,但是这次封禅泰山在刘秀的心目中,并非要把自己的成就告于神灵,而是把泰山封禅与延长寿命捆绑理解的。这时光武帝已经垂垂59岁,衰老的征兆驱使这位沉迷于谶纬的中兴强人想到了或许能够"永年"增寿的泰山。据《后汉书·祭祀志》记载,这次封禅虽然隆重高调,但是整个过程充溢荒诞的谶纬氛围,仪式僵硬、过程死板,完全没有汉武帝初次封禅时的豪迈倜傥。而戏剧性的是,封禅后第二年光武帝就去世了。
既然刘秀封禅泰山意在作秀,本意是求长生不死,因此随从人员心不在焉,把封禅盛典当公费旅游就不足为怪了。
光武帝封禅泰山的从臣马第伯写的《封禅仪记》,就是这种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此文虽然名之曰《封禅仪记》,但内容属于封禅仪式的几乎没有。遗迹文物、自然景观、民情风俗等旅游胜地元素却跃然纸上。比如属于遗迹的有:始皇立石及阙在南方,汉武在其北;北有石室,坛以南有玉盘,中有玉龟等。属于文物的有:铜物形状如钟、方柄有孔的封禅具和武帝时的神主木甲等。属于自然景观的有:从谷底仰观抗峰,其为高也,如视浮云,其峻也,石壁崔嵬,如无道径,遥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为白石,或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仰视岩石松树,郁郁苍苍,若在云中;俯视溪谷,碌碌不可见丈尺;羊肠逶迤,……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山南胁神泉,饮之,极洁美利人等等。属于泰山民情风俗的如:人多置钱物坛上,亦不扫除;置梨枣钱于道,以求福等。甚至还有地方豪绅王公贵族,趁皇帝封禅之机,皆诣孔氏宅赐酒肉的公款吃喝记载等。作者的个人感受、景物趣闻、风俗民情等描写,把封禅泰山的神秘庄严湮没殆尽,泰山也由此转换到了它的第三种角色,即澡雪精神、愉悦身心的旅游胜地。
(作者系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