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丨温情救助也有“短暂迷茫”:为什么有家竟然不愿回?

2020-11-30 09:43 大众报业·半岛网·半岛都市报阅读 (49177) 扫描到手机

文/图 半岛全媒体记者  华敬方 王磊

在采访于大凯的几天时间里,他给人的印象是阳光的,虽然,偶尔也会说“干够了”。

他说“干够了”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真的很累,工作占用了大量业余时间,没时间陪家人,不能尽到一个当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二是有种“短暂迷茫”,对流浪乞讨人员救助并不是强制性的,遇到“职业乞讨”等不愿意接受帮助的流浪者,或者“反复流浪”的流浪者,他的疑问找不到答案——谁不想有个家,为什么有人竟然有家不愿回?

于大凯在询问流浪人员的身份信息

我送您回家吧

“有一名病倒路边的老人,有4个兄妹,发现他之后,我一一联系到了4个兄妹,但是他们没有一个赶来的。我当了两个多月的护工才送了回去。”这件事,让于大凯感触颇深。

“倒不是全天24小时陪床,是跟另外两名护工轮流照顾,但是每天都要去,连续两个多月,直到他转危为安,我们才开车1000多公里把他送回老家。”救助这名流浪人员的时间,于大凯记得非常清楚,是今年5月29日。

当晚7时,刚刚放下手里的碗筷,于大凯就接到了即墨区移风店派出所电话,在一条干枯的水沟里,躺着一位老人,无法行动,不能说话。

放下电话后,于大凯一边赶往现场,一边拨打了120。经过医生现场检查,初步判断老人为脑梗后遗症,随即就送进了最近的卫生院,“经过CT、心电图检查,确定老人就是突发脑梗后遗症”。

由于当时正值疫情期间,救助站实行封闭管理,无法送患病老人前往,于大凯决定先将老人送到第三方托养机构,等第二天老人恢复过来再问清身份,联系家属。

第二天,坏消息突然传来,照顾老人的护工发现,老人丧失了吞咽功能,无法自己进食。护工让于大凯赶紧来看看,拿个主意。

于大凯赶到后,再次拨打120,将老人送到了即墨区人民医院。“到医院后,老人的状况迅速恶化,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生命随时可能走向终结……”于大凯讲到这里时,仍显露出些许紧张和压迫感。

所幸,经过医护人员的紧急抢救,让老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人依然未恢复意识。一点线索都没有,怎么才能帮助老人找到家,再次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于大凯把老人的照片和特征发到了“全国寻人”工作群,盼着其他地市的救助人员能提供点有用的线索,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回音。

一周后,老人终于恢复了意识,但是仍然不能说话。于大凯拿出纸和笔,老人艰难地写下了“黑龙江方正县”几个字。

总算有了线索!于大凯联系网络媒体的工作人员,向当地发布寻人启事。没过多久,当地传来好消息,“找到亲人了”。

于大凯与当地救助站确认了老人的身份。老人姓韩,今年55岁,在黑龙江有3个兄弟,还有一个妹妹在威海。

这让于大凯难掩内心的喜悦,坐在床边对老人说:“终于找到您的家人啦,过些日子,等您身体再康复一些,我送您回家。”他前边安抚完老人安心养病,后边又忙着联系起老人的家人。

老人刚送到医院时,病情非常严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考虑到老人有突然离世的可能,于大凯希望老人和家人尽快见上面。但几通电话下来,老人在黑龙江的3个兄弟都有各自的原因来不了,通过老人的二嫂,于大凯又联系到老人在威海的妹妹,多次拨打其电话,也被拒绝了。

这期间,每天定时到医院看望照顾老人,成了他的固定工作之一。因为老人无法自己进食,在征求了医生意见后,于大凯买来牛奶,为老人补充营养。后来,老人的病情有所起色,于大凯尝试着喊了喊老人的名字,老人竟然转过头来做了一下回应,这令于大凯很是高兴。

一晃两个多月的治疗过去,老人虽然有些好转,但是身体状况仍然不太乐观,依然无法行走,不能说话。此时,老人表达了想回家的意愿。

“我送您回家吧!”听到于大凯的回话,老人点了点头。

经与单位和老人家属商议后,8月5日,于大凯开车和医护人员及青岛市救助站工作人员一起,护送老人前往黑龙江老家,第二天就将老人送到了黑龙江方正县哥哥家中。

“来回足足跑了2600公里……”说到这里,于大凯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他回了即墨还没着家,就接到了黑龙江打来的电话,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消息:老人回家没多久就去世了。

老人的二嫂在电话里表示,叶落归根,老人走得很平静,他们想安排家人专程来青岛表示感谢。眼前一边浮现着老人生前的面容,一边婉拒了老人家属的心意,于大凯遗憾的是,老人没能早一点和家人团聚。

送不回去的人

曾经有一首《流浪歌》唱道:“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流浪在外谁不想家?可一种常年在街头游荡的“职业乞讨人”,让于大凯既无法理解,又常常感到束手无策。

今年3月,于大凯认识了老陈。老陈是外省人,在即墨待了多年,曾经也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后来突发脑溢血,留下了后遗症,不能再干重活,谁知他没有因此回家安养,竟选择了“职业乞讨”的方式在即墨谋生。

第一次见到老陈时,他正在路边挨家敲商户门乞讨,于大凯问老陈:“你需要帮助吗?我可以给你买回家的车票。”

老陈二话没说,表示可以。于是,于大凯把老陈送到了蓝村火车站,给他买了车票,目送老陈登上了回家的列车。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就在11月初,于大凯又在即墨遇到了本应已经回到家的老陈,他当时正在马路上乞讨。

“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家太冷了,还是即墨暖和。”

“既然这样,你要注意安全,别睡在马路上。”

“放心,我租了房子。”

“还有几名职业乞讨人员,我都认识他们。”于大凯所说的“职业乞讨人员”有三四个,会经常出现在城阳和即墨交界处的路口,在车辆等候信号灯时,上前擦车玻璃,并向车主收取“服务费”。

“这几人住在李沧,是外地人,每天乘坐公交车从李沧到城阳或是即墨,拿着抹布擦车,我多次找他们,希望把他们送回去,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接受救助。”于大凯曾一次次找到这些人,告诉他们在马路上很危险,希望他们尽快回家,可以为他们提供车票。但他们往往都会拒绝沟通,不接受救助。

这让于大凯颇为困惑,“家”在他们心里是个什么地方?

送回去就完了?

于大凯见到老李时,他已经喝得大醉,正坐在即墨宝龙城市广场的地上,朝着往来的路人骂骂咧咧。

于大凯上前安抚沟通,待老李清醒一些时问他是否愿意接受救助,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将他安置到临时救助点,结果被老李一口拒绝。

虽然被拒绝,但也不能就此甩手走人。于大凯请来民警到现场劝说,可老李仍然不为所动。好在民警通过查找,确认了老李就是即墨田横人,找到了老李家人的联系方式。于大凯联系到了老李的妹妹和女儿。

谁能想到,老李女儿来到现场时,老李二话不说就要冲上去打,被于大凯和民警急忙上前制止。待老李的妹妹赶到后,才道出了实情。原来,这老李平时脾气不好,嗜酒如命,妻子忍受不了就离了婚。家人不是不管老李,只是老李根本不愿意回家住,还与女儿断绝了父女关系,平时在外打一点零工。妹妹会经常探望老李,给他带一点吃的用的,但是老李转头就去了商店,把东西兑换成酒,连一个馒头他都想去换酒……

经过于大凯与民警劝说,妹妹将老李接回了家中。可是,人送走之后,于大凯也在反思——“送回去就完了吗?问题就解决了吗?”

这样的事,自然不是个例。

2018年,于大凯也曾遭遇一名常年流浪的女子拒绝救助,不愿回家。好在女子身上还有身份证,得知她家住即墨区北安街道,于大凯联系到了她所在的村庄村委,了解了一些情况后,请村书记前来接回了家。

流浪女子的经历说来让人心酸。她叫福多,精神有一点问题,离婚后孩子被判给了前夫。她在外流浪已有几年时间,还曾经因为和其他几名流浪者一起盗窃电动车电瓶,被拘留过。从拘留所出来后,几名流浪者就一起住在了一处建筑的楼梯间里,每天靠翻拣垃圾箱废品度日。福多的家里还有老父亲,但在家里时,福多经常被父亲打骂,因此成了她宁可流浪街头也不愿回家的理由。

寻找失去的身份

户籍,这是证明一个人身份存在的重要凭据,也是“家”存在的象征。

2018年6月,在墨城路与黄河三路路口以南,一名70多岁老人突然精神失常,将附近居民打伤。于大凯和民警闻讯赶到现场。

“当时,这位老人很狂躁,对着围观居民破口大骂,有一名居民受伤了。”于大凯和民警上前想要安抚老人,刚开口打个招呼,只见老人抄起一块大石头,就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于大凯等人赶紧躲避,石头瞬间就砸到了他们刚刚落脚的位置。

“旁边就是他的住处,他的包在那里,再加上年纪大了,跑不远,扔石头也没打到我们。”于大凯说得很轻松,老人仿佛在守护自己的领地,追出二三十米后就退了回去。感觉老人情绪稍稍稳定一点后,于大凯和民警再次靠近,老人又拿起石头开始追赶,边跑边骂着……双方你退我进,拉锯一般斗了四个回合,周围的石头都被老人扔光了,他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一把将近40厘米长的刀,又追了上来。

“当时情况确实比较危险,虽然老人已经70多岁,但毕竟手里拿着一把老长的刀,如果再僵持下去,老人狂躁情绪加剧,后果不堪设想!”于大凯说,考虑到附近居民的安危,大家决定“智取”。一人在前方吸引老人的注意力,其他人从四周慢慢靠近,趁老人不注意,从后边一下抱住了他,夺下了手里的长刀。

老人随后被于大凯带回了救助站,经过北安卫生院治疗,精神恢复了正常,断断续续道出了流浪的原因:他今年70岁,老家在即墨区金口镇,因为早年出门在外时将户口本丢失,无法回村办理落户,就开始了流浪生活。

知道了问题所在,于大凯便与公安机关协调,为老人很快补办了户籍信息,并成功找到了老人的妹妹,将老人平安送回了家。

无独有偶,今年6月,于大凯接到了安徽铜陵救助站打来的电话,在那里有一名年轻人小李,有可能是即墨人。拿着铜陵救助站发来的小李照片和特征信息,于大凯迅速联系了公安机关进行技术分析,发现其与13年前即墨区大信街道走失人员小李情况相似。

掌握这一信息后,于大凯又先后与街道、村委查证落实,基本确定远在铜陵救助站里的小李与13年前走失的小李就是同一个人。随后,于大凯联系铜陵市警方,前来为小李的母亲做了DNA取样。经过鉴定比对,在外流浪13年的小李,终于回到了家。

在于大凯的讲述中,这是一个颇为坎坷的回家故事。

13年前,当时20岁出头的小李因智力问题,从家中外出后未能返回,而是浑浑噩噩流浪到了安徽铜陵。到铜陵后不久,小李在当地发生了车祸,肇事车辆逃逸,当地救助人员救治了小李,并安置在铜陵救助站。因为小李一直无法说清身份,由此开始了长期的身份查证,没有线索,便为小李登记了户籍信息,在铜陵一住就是十多年。而即墨的家人多年寻找小李无果,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于是在即墨的户籍信息也被注销了。

小李回青后,考虑到他目前只有安徽的户口,无法落户,于大凯又与残联、社保、公安等机构协调,先后为小李办理了残疾证、医保卡和低保,重新办理了本地户口。目前,小李住在青岛市区的一家民营托养机构中,有了医保、低保、残疾人护理补贴,小李基本不再需要额外支付费用。

于大凯希望所有流浪人员都能像小李这样,有一个圆满的归宿,也让他的“短暂迷茫”彻底消除,让他的所有付出都值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