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周刊|她的肩上扛着我的命,她把我送进“常青藤”……你好,这是我的李焕英!

2021-05-10 06:30 大众报业·半岛新闻阅读 (93030) 扫描到手机

本期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妈妈的爱,

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是清晨为你准备的早餐

是入夜为你披上的衣衫

是你塞得满满当当的行囊

还是从未想过回报的

一生的付出和甘愿

……

又是一年浓情五月天,

本期新闻周刊,

带你认识这几位妈妈↓↓↓

你好,崔百凤

“我腿上有3根钢钉,没有钢钉支撑,我是走不了路的。”平常人听起来都觉得全身过电般的一阵寒颤,他却说得云淡风轻。

王涛今年32岁,从还是11个月的婴儿开始,先后经历了34次大手术。经历生死劫的路上,一次次与死神赛跑,他不是形只影单,是母子连心的共同战斗。他说:“如果没有妈妈,我的生命早就不存在了,谢谢妈妈,从来没有放弃我……”

正像电影《你好,李焕英》,它之所以戳中了我们每个人的软肋,因为它不是导演贾玲一个人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故事。母亲崔百凤就像一条河流,滋养儿子王涛的生命焕发出无限光泽。轻唤一声“好妈妈”,是道不完、写不尽的依恋……

31年,34次手术

“你问我怕不怕手术?我不怕!你问我疼不疼?疼!”问及这些年的经历,王涛很不情愿再回想,他甚至记错了手术的次数。如果过往的日子可以化身成废纸篓,他想把这些钻心蚀骨的记忆统统粉碎成渣儿,一股脑丢进去,扫地出门永不相见。

  王涛与妈妈崔百凤。

他是一个不幸的孩子,病魔无情,刚刚一岁半,就被脸上的肿瘤“判了死刑”。但他又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因为他拥有一位好妈妈。

王涛刚9个月大时,一天邻居抱着他玩,不小心磕在了窗户上,把面部的“三角区”磕肿了。邻居好心抱孩子玩,伤又不重,当时一家人都没太在意。谁能想到,小王涛脸上的肿一直不消,还不停地发烧。两个月后,红肿部位已经高高隆起,甚至挡住了小王涛的鼻子。

妈妈崔百凤带着王涛接连去了好几家医院,最后在当时的青医附院做了手术。祸不单行,半年之后病情复发,医生诊断为牙骨骨纤维瘤,已经没法医治,即便是再做手术,也会不断地“切了长,长了切”。

那之后4年多的时间里,20多岁的崔百凤抱着儿子四处求医,济南、上海、北京、天津都跑遍了。王涛6岁那年,脸部的肿瘤越长越大,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当时一家人住在市北区吴家村,吴家村办事处的赵主任听说这个情况,很热心地帮忙联系了北京309医院。“临去北京之前,赵主任还发动邻居们给孩子捐款。”就这样,崔百凤母子俩带着邻居们捐助的3000多元钱,踏上了赴京求医路。

  王涛11个月大时,做完了第一次手术。

小小年纪的王涛再次被推上手术台,下颌骨切除、鼻骨切除……12个小时过后,脸上的肿瘤被切了下来,重量竟高达六斤二两,而当时他的体重仅有30斤。

巨大的肿瘤吸收了王涛体内太多的营养。因为骨骼钙质流失,王涛经常性地把腿摔断,“有时候两条腿都断了,足有十八九次”,崔百凤对儿子受过的苦记忆深刻。

7岁下楼梯的时候王涛腿折断了,经医院确诊为脆骨症,所以后来,每次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王涛名字的前面都被冠上了一个“瓷娃娃”的称呼。

因为不能走路,王涛被困在了床上,出门就靠妈妈崔百凤用轮椅推着,15年里,光轮椅就推坏了3个。

  一次手术后,母子相视而笑。

2011年,王涛又接受了一次腿部手术,那之后经过4年的恢复,终于可以蹒蹒跚珊地走路了,但是他的骨头仍然没有愈合。就这样又熬了7年,王涛在母亲陪护下,到天津武青医院接受了腿部矫形术,两条腿上打了3根钢钉,“现在走路虽然不稳当,但是也能走了,已经好多了”。

31年,34次手术,王涛感恩妈妈这么多年没有放弃他,“没有妈妈,我的生命早就不存在了”。

“自己的孩子不是应该的吗?”崔百凤几次打断儿子的话,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过“放弃”这念头。对于儿子的现状,崔百凤感到很满足,“都扛过来了,孩子命大!”

一袋木头,一个后背

饱受病痛折磨的王涛不善言辞,但对妈妈崔百凤的巨大付出,都一件件烙刻在心底。

为了挣钱给自己治病,妈妈一个人要打好几份工。早上5点就出门,到早餐店打工;下午去干家政,晚上12点才能回到家。时隔二十几年,王涛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冬天——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许是刚做完手术身体虚弱的原因,他总是止不住地发抖。屋里没有一丁点火星的炉子显得格外冰冷,多看它一眼都要打个冷战。

“妈妈,我冷,我冷……”年幼的王涛还读不懂妈妈脸上的愁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闹。

崔百凤出门了,过了许久才回来。像雪人一样,头发、衣服上都落满厚厚的雪,手指冻得通红。她从背上放下一个麻袋,打开袋子,里面散落出来的全是废木头、枯树枝……

“马上就暖和了,妈妈给你生炉子。”崔百凤一边说着一边从麻袋里掏出木头,木头上满是细刺,被冰雪一冻,像一把把锋利的锯子,刺刺拉拉地划过她红肿的手指。划痕稍深,血一下子就鼓出来了,崔百凤只是皱皱眉头,并不作声。不一会儿,炉子里火苗蹿起,木头噼噼啪啪作响,屋里慢慢暖和了。看着妈妈进进出出,王涛一度感觉她像超人,无所不能。

  王涛在北京做完手术后逛动物园。

事实上,崔百凤的肩膀是瘦弱的。那些年,家里的钱都支付了儿子的手术费。1996年前后是最艰难的时候,10块钱3斤的五花肉他们都吃不起。

“顿顿吃的都是馒头咸菜,一包方便面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品。”有一次,王涛刚做完手术,同病房的一位阿姨给了他们一个鸡蛋。因为脸部手术切除了牙床,王涛不能咀嚼,妈妈也不舍得吃一口,全都一点点嚼碎喂给了王涛。“我还记得那个鸡蛋的味道,特别香。”

“还有一次我出院了,妈妈背着我从海慈医院往家走,两只手还要拎着脸盆、被子。妈妈背着我,足足走了1个多小时才回到家。”母子的身影被夕阳拉长,在车水马龙中一点点挪动,从傍晚走到天黑,天上的星星开始亮了,周围的建筑在身后慢慢暗下来。

“我把脸贴在她背上,外面的世界好像没有了声音,只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和她大口喘气的呼吸。走一段路就要使劲把滑落的我往肩膀上扛一下。我看到妈妈已经有了好些白发,那时她才30岁的年纪,突然觉得很心酸。”

那一刻,王涛意识到,妈妈不是超人,她只是努力扛起他小小身体的母亲。

从“感恩本”到备忘录

骨折、住院、出院、骨折……王涛30多年的求医路花光了这个家的全部积蓄,吴家村的那套房子,也卖了给他治病。一家人在租来的房中度日,搬家成了家常便饭。

“经常一到房东涨房租了就要搬家。”最远一次搬到了李沧区,妈妈崔百凤却没有埋怨,还乐呵呵地开玩笑说,“我们离市中心越来越远了,再远就要回到我莱阳老家了。”

每次搬家收拾东西,崔百凤都不忘带上一个记事本。翻开这个记事本,纸张泛黄,边角卷曲,但本子上的字迹工整,一串串人名排列有序:1996年,吴家村办事处段阿姨每月20元……2011年好心大姐5000元……

“妈妈常说,这都是帮助我们的好心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生命,将来有机会要回报社会。”

  崔百凤照顾独居老人赵阿姨。

这个珍藏的“感恩本”上,记录着一段段好心人陪伴他们共度难关的感人故事:

社区为外地户口的崔百凤办了农转非户口,申请了低保,让这个家庭有了一些生活保障;

1996年母子俩去往北京求医的列车上,素不相识的乘客和乘务人员自发为他们捐款1000多元;

上世纪90年代末,吴家村办事处一位姓段的工作人员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给王涛家送去20元钱,还有一名工作人员定期给王涛送去成罐的骨髓粉;

王涛总是骨折不能上学,青岛理工大学一名叫梁爽的大学生每个周末到家里教王涛识字……

2011年王涛做了手术,《半岛都市报》为他们刊发了求援报道,四面八方的好心人循着报道挤满了病房。有人送来钱,有人送来营养品,那段时间,王涛陆陆续续收到捐款足有2万多元。妈妈崔百凤时常念叨这些好心人的名字,把他们的联系方式记在本子上,每当过年的时候,总会给他们打电话发短信,拜年表示感谢。

“妈妈总说我生活在这个时代是幸运的,残疾人的社会福利好,给我分了廉租房,我们不用再奔波着搬家了,每个月有1000多元的残疾人低保,可以保障我基本的生活用度。”在整个社会和众多好心人的帮扶下,王涛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有了点起色。

但是妈妈崔百凤却更忙了,她申请当了小区的楼长。

  为老人按摩后背。

廉租房公寓里住的大多数都是残疾人,附近老小区的住户则是老人居多。崔百凤就天天上门给行动不便的邻居们送饭、理发。手机的备忘录里,崔百凤把“送饭”和“理发”等分门别类,每个项目下都是一串串的人名:“送饭”李阿姨,电话……,送饭时间周一晚上6点……

  崔百凤手机备忘录里,记满了需要送饭的独居老人联系方式。

“我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呢。”已经54岁的崔百凤每天7点多出门,经常晚上十一二点回家。“妈妈,你比总理都忙呢。”儿子王涛打趣道。

崔百凤帮助的这些老人,很多是当年帮助过他们一家的老街坊。“当年人家帮助了我们,我们不能忘了人家。我也没多大能力,送送饭,理理发,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这是崔百凤经常对王涛唠叨的话。

  崔百凤定期要免费上门帮这些老人理发。

在崔百凤的物品中,有一串钥匙她总是随身携带,这是几位独居老人家的钥匙。老人们把崔百凤当闺女一样看待,小到办医保报销跑腿,想吃点啥喝点啥,大到在家摔倒了,应急电话都是第一个打给崔百凤。这些老街坊中流传着一句话:“有困难找小崔。”

  崔百凤随身携带十几位独居老人家的钥匙,有应急情况可以随时帮助老人。

在崔百凤照顾的老人中,有一位今年已90多岁的马奶奶。马奶奶曾是这片小区的街道办领导,1996年母子俩去北京做手术前夕,是马奶奶和当时的街道办主任一起号召整个社区给他们捐款,凑了3000多元钱。

  崔百凤为马奶奶理发。

“孩子小的时候,我为了赚医药费要打好几份工,经常把孩子送到马奶奶家,让她帮忙照看孩子。马奶奶的丈夫也是街道办主任,我还记得每次我去他家接孩子,老主任都递给我一杯热乎乎的茶,安慰我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前几年老主任去世了,马奶奶又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出门,“我就个隔三差五到她家送点吃的,阿姨最喜欢吃我包的饺子了。”

  在社区公益活动中,崔百凤为老人免费理发。

2020年大年三十,崔百凤在小区里跑了整整一天,给30多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上门理发。等她回到家已经晚上11点多了,“来,儿子,妈妈给你理理发,新年咱从头开始。”王涛坐在妈妈身前,电动剃刀嗡嗡作响,母亲的手轻轻掠过他的头发,也拂过荏苒时光。

电视里的新年钟声响起,墙上的钟表指针滴答走动,在与死神赛跑的日子里,是这对母子对于生活饱含坚韧与希望的相守,缄默前行。

妈妈有个小心愿

2016年,热心照顾邻居的崔百凤被评为“山东好人”,并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入党那天,妈妈张罗了一桌子菜,全家人好好庆祝了一番,比过年还热闹,我从来没有见过妈妈这么高兴。”在王涛印象中,上一次见妈妈这么高兴,是有亲戚送了她一件崭新的外套,从没买过一件新衣服的妈妈对着镜子美美地笑了一天,“现在看来,她穿新衣服那天的高兴劲,比起入党来差远了。”

对这件事,崔百凤的解释真诚又朴实:都是这个社会好,都是身边的这些党员,带头帮助他们,他们才能走到今天。共产党员在她心里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榜样力量。她也想像那些党员那样,用自己力所能及的能量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妈妈的“干劲”也时刻影响着王涛,“前几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患脑瘤的小女孩,看不起病,我非常感同身受,用平常打字挣的钱给她捐了300元。”去年,王涛还主动找到青岛春雨残疾人就业中心,用自己会操作电脑的一技之长,义务为中心运营公众号,“我的生命是好心人帮我延续的,在床上躺了十年,我现在能够走路了,我不想再躺在家里浪费生命,我也想走出去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

  崔百凤鼓励王涛学习电脑,掌握一技之长。

由于腿里有钢钉,王涛每天上下班走超过几百米的路,就虚弱得喘不上气来,但是比起这些病痛的折磨,他最怕的是自己没有作为。

“我现在正在努力找一份可以赚钱的工作。”王涛有个小目标,就是想攒点钱,“妈妈现在是一名共产党员了,她特别想去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升国旗,我想帮她完成这个小心愿。”

迎着初生的晨曦,鲜艳的国旗冉冉升起,抚蓝天挽白云,这样的画面是崔百凤母子俩一直憧憬要去亲历的场景。

“虽然在50多岁入党,但是我还是一名‘年轻’的党员,还需要多向老党员学习。”崔百凤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颤音,“每次背诵入党誓言——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党恩难忘啊……”此时,泪水已从她的眼眶里滚落,“社会上帮我们的人太多,没有这个好社会,没有这些好心人帮助我们,就没有我这个家的今天,没有孩子的今天,也没有我的今天,这个社会值得我去回报。”

闺蜜妈妈

18岁独自一人去常青藤名校康奈尔大学读书,毕业后进入美国管理咨询界著名的德勤总部工作,2020年又考上了世界顶尖的沃顿商学院研究生——27岁的陈彧,是地地道道的“学霸”,是亲戚邻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在她眼中,妈妈谷永青才是那个总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90后”的女儿这样形容“60后”的妈妈:“她是一直和我同速奔跑的闺蜜。”

  陈彧和妈妈谷永青。

“学童”今年57岁

“妈妈,我昨天晚上赶论文,今天早上8点才睡下,一会儿给你上完网课我就要去补觉了。”

下午3点钟,远在上海的陈彧刚刚起床,要给身在青岛的妈妈上英语“网课”。妈妈谷永青最近在学新概念英语,网课的内容主要是为了纠正她的英语发音。

“好的,陈老师,你注意身体,自己要掌握好休息时间。”在母女的网课时间里,谷永青是非常融入角色的“小学生”,把女儿称为“陈老师”。

  女儿陈彧通过视频给谷永青上英语课。

“Thank You发音不对,要把舌头放在牙齿外面。”在谷永青看来,女儿陈彧是个非常严厉的小老师。“每次上课她都开着计时器,准时45分钟下课。她说留学的时候,老师都是这样做的,是为了让课堂效率更加高效。”谷永青非常配合地遵守着女儿的课堂管理,心里却在暗暗发笑,“把小时候我对她的严格要求都还回来了。”

今年27岁的陈彧是出了名的“学霸”,大学读的是常青藤名校康奈尔大学,毕业后在美国管理咨询界著名的德勤总部工作。2020年,陈彧又考上了世界顶尖的沃顿商学院,目前正在读研究生。可即便如此,陈彧还是觉得,妈妈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人。

  谷永青和英语老师。

谷永青57岁报名去学新概念英语,像她这个年纪的人,英语基础是比较差的,“妈妈经常说,他们那个年代上了初中才开始接触英文字母,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

“每周五晚上妈妈都会背着书包,坐公交去上英语课,同班的学生都是十几岁的初中生,但妈妈一点也没有感到难为情,坐在同学们中间,和其他人一样举手请求回答问题。晚上8点半下课,大冬天妈妈会站在寒风里等公交,回家都要9点多钟了,她还要完成课堂作业,预习第二天的课程,常常要到晚上11点多才能睡觉。”

  谷永青在课堂上回答问题。

曾经在康奈尔大学留学的陈彧,亲身经历过灯火通明的图书馆熬战,但她也惊讶于母亲的钻研劲儿,“有一次妈妈回家,举着自己的卷子兴奋地大喊:我得了满分!那神情既搞笑又让人佩服。”

  谷永青的英文书写满注释。

陈彧眼里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这让她觉得,自己的倔强也大多来源于此。平时生活中,妈妈时不时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回家路上等公交车还不忘背单词。

谷永青曾经和女儿一起出版过一本书:《从卡内基到常青藤——好性格让孩子受用终生》,讲述母女俩共同成长的故事。“那时妈妈跟我说要出一本书,要我也写文章,我其实有些不以为然,一个出版社给一个无名小卒出书,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觉得她只是说说而已。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妈在大事上何止是说说啊。她想去西藏,就组织了一次朋友们的西藏行,回来后还自费出版了一本游记;她想在书法上精进,就真的拜师学艺,系统学习真草隶篆,几年间入展了几个在全国有一定影响力的专业书法展,去年还获得了青岛书法十佳新人奖的荣誉。”

把“妈妈”当职业

“我妈真的是把‘妈妈’作为一个职业来对待。”谷永青为女儿所做的一切,让陈彧对她的“敬业”深有感触,这还缘于自己的一次旅行见闻——

有一次,陈彧在国外的火车上见到了一对德国家长,他们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落座,妈妈睡觉,爸爸就像变戏法似的不停从包里掏出拼图、扑克、大富翁、乐高积木游戏……起初小男孩在车厢里乱跑乱蹦,但他很快被爸爸的大富翁棋盘所吸引,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玩了起来。后来,妈妈醒了,自觉和爸爸换岗,母子俩还边玩边轻声交流策略。

  母女合影旧照。

“作为他们的邻座,我敬佩地观察这家人。我在坐火车时,但凡邻座有小孩子,总是诚恳地祈祷——让小孩全程睡觉吧。退一步讲,他手捧iPad大笑我也能忍。最头疼的是家长什么也不做,也拒绝和小孩交谈,于是小孩很无聊,导致后果很严重,周围群众很‘遭殃’。”陈彧回忆,其实小时候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和妈妈一起的时光之所以过得又快又有趣,是因为她“敬业”地和自己相处。比如在飞机上,比起呼呼大睡,妈妈更喜欢教自己读李渔的《笠翁对韵》,也正因如此,多年以后在山顶看到绝美的落日时,自己可以在大家一片“哇!这景色太美了”的欢呼声中,默念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对于陈彧,妈妈谷永青从来不吝啬口舌,甚至让陈彧觉得她很“话痨”。

“她从不在人前指出我的错误,从来不揭短。她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详细分析,不仅指出我哪里没有做好,往往还进行情景分析,比如万一那个阿姨当时是怎么说的,我该怎么办……反正我小时候除了世界八大未解之谜外,最好奇的就是,我妈是怎么记得那么多东西的,是在我转身去玩的时候偷偷写在本子上的吗?”

但妈妈的“敬业”远不止于这些方面。陈彧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教育课题,妈妈都通过做剪报的形式,帮她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从选校到爱好,诸如哪个学校好?小孩子应该学什么才艺,学几种才艺,等等。

陈彧以前看不懂妈妈的“剪报墙”,现在回忆起来,那是妈妈对自己的满满爱意,“在我留学准备时期,我妈的知识储备达到了巅峰状态。我家关于留学的书籍整整堆满了两个书架,妈妈对世界排名前50名的大学如数家珍,我曾打趣地对她说,万一你哪天失业了,都可以自己开一家留学中介公司了。”

电话里向女儿道歉

“你寒假不回来吧?”

“不回来啊,不是和你商量过了吗?”

“太好了!我前两天刚报了一个书法班,新年期间在温州集训,来的都是大师,我还怕你突然决定回来了呢。”

这是陈彧在国外留学时,母女间的一段对话,“当时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这是亲妈吗?”有钻研劲、敬业、重视理论,这些并非谷永青留给女儿的全部印象。

“妈妈是一位极富激情的文艺女中年,前一天晚上想起正是油菜花开花的季节,隔天早上就能开车去泰州。中秋佳节兴致上来,她会挥挥洒洒地写下千把字,并且在那个互联网还不发达的年代打印出来,在大家庭内部传阅。”

陈彧眼中,妈妈对自己的用心培养,不是“虎妈”式的寸步不离,也并没有控制孩子的“执念”。妈妈没有因为她离家留学和工作而感到失落,母女之间每天都会打电话。长大之后,陈彧和妈妈的精神交流越来越多,她们早早达成共识:女人一定要拥有完整的自我和爱好,不能把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放在一件事上。

“妈妈没有那种大家长不可冒犯的态度,如果我指出她的缺点,她也会欣然接受。”去国外读书之后,陈彧和妈妈主要的沟通渠道就是电话。妈妈每次挂电话都非常快,陈彧刚说完再见,电话里立马就会传来嘟嘟的断线声。陈彧跟妈妈提出这样很不礼貌。“没想到妈妈立刻道歉,说急性子习惯了,还谢谢我帮她指出这个问题。后来妈妈真的挂电话慢了,她还告诉我,为了保证留有足够的时间,说完再见,她都要在心里默念1、2、3后再挂电话。”妈妈还戏称女儿帮着纠错的这种行为,在他们那个年纪的人中叫“抹掉后脖颈的灰”。

“我也认识不少身边同学的家长,对他们来说,孩子是绝对、唯一的太阳,而他们是围绕孩子旋转的小行星。但是在我们家,我、爸爸、妈妈三个人都是行星,在银河系秩序表里的地位是平等的。偶尔交叉、偶尔平行,多数时候大家都有条不紊地按照自己的轨道行进。”陈彧说,如果用一句话给妈妈“素描”的话,可以这样形容:“妈妈是我遇到问题时,非常仰仗她人生阅历和意见的朋友,是能一直和我保持同样奔跑速度的闺蜜。”

妈妈不完美

“Many things are lost by not asking questions”,这是一句英国谚语,意思是“许多事情都因不发问而失去”。由爱生嗔,由嗔生怨,没有一个人能规避和母亲的冲突,这比任何一种情感的挫折更让人伤神。

年少时我们觉得,“母亲”是一个标签,被贴上“标签”的这个人就应该做一把伞,为我们挡风遮雨;就应该英勇无畏,替我们承担所有磨难。但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母亲也会老,她也同我们一样,是一个不完美的人。

谢谢你庇护年幼的我

“无数次夜里我会梦见母亲,告诉她我长大了,我可以抱着你,给你挡风遮雨。”自从5年前母亲去世之后,小林一直被这个梦所缠绕,成了她心底难以消除的疼痛。

5年前,告别大学校园的小林刚参加工作,突然有一天接到姑姑打来的电话:“赶紧回家,有急事!”等到小林赶回老家时,妈妈的遗像已经安放在了大厅里,她一下就崩溃瘫倒在地。

“我前一天还和妈妈通电话,她说我一个人在外地,快入秋了,要给我寄几件厚衣服……”

转眼5年过去,如今30岁的小林也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公婆和他们住在一起,帮着小林两口照顾家。“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妈妈曾经有多么不容易。我和老公、公婆四个人照顾两个孩子都觉得累,妈妈当时都没有个帮忙的。妈妈葬礼那天,很多乡里乡亲议论说,这个媳妇是累坏的。”

夺走小林妈妈生命的罪魁祸首是心肌梗死,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声“再见”。

在小林的印象里,妈妈是个“陀螺”。

家里经营着一家设备厂,小林妈妈在家忙生产,爸爸在外忙销售。小林少年时,妈妈管着200人的大厂子,还要照顾小林年迈的爷爷奶奶,给小林姐弟俩洗衣做饭。鲁西南农村没有请保姆一说,爸爸长年在外地跑业务,家里、厂子里的事全是小林妈妈一个人张罗。

但是辛劳的妈妈并没有得到上天太多眷顾。很小的时候,小林就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家。

“妈妈没有哭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照顾孩子、公婆和厂子。”小林说,母亲是个很少有情绪的人,不常见她发火和哭闹,“似乎每天干活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大学毕业后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自认为是个大人可以评判父母了,还跟妈妈吵了一架,嫌她太纵容爸爸——爸爸不回家她都能忍。电话那头的妈妈沉默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就挂了电话,我们俩还冷战了一个月。”每次回忆起那个场景,小林“都想抽自己嘴巴子”。

小林终于意识到,当时对妈妈说的话有多过分。有一次参加同学聚会,一名男同学聊起他的家事:爸爸是国营厂厂长,后来有了外遇,妈妈就去纪委告了爸爸。纪委来查,查出了一些经济问题,爸爸被判入狱15年。同学的妈妈后来得了癌症,为了治病,同学家连房子都卖了,爸爸前几年刚出狱不久也得癌症去世了。如今留下同学一个人,无亲无靠,生活窘迫,30岁的人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

男同学那天喝得烂醉,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妈妈总说她是受害者,其实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如果她但凡为我考虑一丁点儿,我都不会有今天!”

小林突然浑身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是有多么伤害妈妈,“她只是一个奋力保护孩子们的母亲,我能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全是妈妈为我挡下了风雨。”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对错,只看结果。

妈妈有她自己的选择

“我想对18岁离家出走的自己说一句:别赌气了,妈妈有她自己的选择。”

大力今年45岁了,17岁那年爸爸生病去世,第二年妈妈改嫁了大力的姑父。在河北那个封闭的小县城里,这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力不能接受妈妈的选择,一赌气,放弃即将踏入的大学校园,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到青岛闯荡。

“曾经很长时间我和母亲既不通电话,也没有来往。母亲每次打电话给我,我都很不耐烦地挂断。”面对改变不了的现实,大力选择了逃避。他觉得躲得远远的,就可以淡忘。

45岁的大力至今没有结婚,每次处一个对象,女孩身上偶尔表现出和母亲的相似之处,都让大力立刻敏感起来,顿时冲淡了恋爱的激情。对婚姻,大力看得仿佛并不重要,“我想用自己单身这种方式告诉母亲,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他觉得一个人过得挺自在。

2019年,大力的母亲突然查出罹患肝癌,他回老家的次数这才多了起来。

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原本140多斤的母亲逐渐消瘦到不足80斤,布满皱纹的脸蜡黄无光,没有一丝血色。那一刻,大力觉得自己努力积攒了多年的怨恨,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看着姑父进进出出给母亲端饭、量体温、擦身体,而他却像一个外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幸好有姑父陪在母亲身边。

临终前,母亲拉着大力的手说:“妈妈不能陪你一辈子,找个伴,走路也好有个搀扶。”

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守灵,看吊唁的亲戚朋友进进出出,大力感觉好久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和母亲静静地待在一起了。“我突然不再恨她了,一个女人,没有工作,性格这么内向,她再婚的选择范围被限制在一个小县城里。我失去了爸爸,她也失去了丈夫,她无助地想抓住一棵生活的稻草,这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我为什么要用我的冷漠惩罚她20多年?”

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躲在被子偷偷地哭,觉得妈妈偏心妹妹,妈妈每次对襁褓中的妹妹说话都很和气,对上小学的我,要求却很严格,作业写不好还会拿小棍敲我。”小婷每次和妈妈打电话,提到妹妹时都用“你亲闺女”来指称,“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深深地伤害了我。”

对母亲态度有所转变,是小婷女儿今年上幼儿园的时候。

女儿想要的东西必须要得到,如果不给她买,她就会去抢别的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找到小婷,委婉地告诉她:你女儿有点儿任性,有点儿霸道。

回到家后,老公知道这事没有批评女儿,而是指出了小婷的不足:“从小她要什么东西,你都给她,你把她惯坏了。”

小婷很不服气:“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要什么东西,爸妈都说要给妹妹买奶粉,没钱给我买,所以我不想给女儿留遗憾,这样不对吗?”

老公很认真地告诉她,很多时候我们做父母的都不理智,容易把自己的人生投射到孩子身上,你小时候没得到的要让自己的孩子得到,你小时候没做到的事情要让自己的孩子做到,这样不对。

一番话点醒了小婷。从那一刻起,她突然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很理性地去看待妈妈“偏心”这件事。

小婷妈妈是江西人,年幼时,父母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因为政治问题入狱。小婷的妈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当时只有6岁,其余的4个哥哥姐姐都已十几岁,分别被寄养在不同的亲戚家里。哥哥姐姐们都已近成年,可以住校,可以打点零工工养活自己,唯独小婷的妈妈年纪尚小,常年寄人篱下,饱尝人情冷暖。

“妈妈曾经说起她小时候跟着一帮大孩子去人家地里偷地瓜吃,被农户发现,其他大孩子跑得快,迅速撤离了。唯独她小,跑得慢,被农户抓住了。农户一个巴掌扇得力气大了,母亲的一只耳朵从此听力几乎为零。”

一段心酸的童年往事,成了妈妈挥之不去的阴影。心理学家认为,有过童年创伤的人在追求心理补偿时容易陷入过犹不及、矫枉过正的误区。或许,这就是导致妈妈并不完美的所在吧。

“妈妈常说,自己小时候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快快长大。她偏护最小的孩子,可能是在妹妹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她想对最小的孩子好点再好点,就像她童年时期盼一个温暖怀抱的到来,快点再快点,她只是在努力营救那个童年的自己。”

  (本部分采访对象均为化名)